一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
4月8日下午，直飞杭州，傍晚就下榻离西湖不远的明秀园饭店。我是初次私会杭州，打小早已聆听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语，觉得杭州之美，名冠天下；但是，来到陌生之地，还是有些担心迷路。沿着解放路，来到西湖边，夜幕低垂，但见迷蒙的灯光下，湖水微微荡漾。湖岸蜿蜒曲折，甬道皆由仿制石纹的水泥板砌成，淡青色的，雅致。湖面空阔浩淼，湖岸垂柳依依。一弯上弦月，斜佩在天穹。我绕湖徜徉了二三里地，就不敢纵深悠游了，虽然看到远处有音乐喷泉射出，昏暗的灯光下，似有人影散乱，该是热闹之处，也只好打道回府了。路上，我果然迷了路，既纠结了两三分钟，也享受了两三分钟。能够找不到北，在恍然中迷离自失，坐实“驴友”的名号，在资讯发达的当下也属难得。在308号房里，看杭州地图，脑海里也就极想将夜晚所观的迷离实景与柳永的《望海潮》对接起来：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是夜为农历三月初六，好梦要在异乡做。我的梦境里，步履杂沓，锦簇花团，似有柔水载着，浮云托着，仙人引着，进入逍遥津，得享化境之乐……
二
次日，再次来到西湖边。是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山青似黛，波平如镜，绿柳垂丝，桃花灼灼。西湖以她的秀美姿色，欢迎我们这些来自厦门的游客。立于湖岸随眼望去，皆是入画之景。湖上浮着画舫亭船，也散落着众多的小舟。远处的矮山，宛如玉簪螺髻，山脚下立着细瘦高颀的绿树，树树干净挺拔，列成一排，井然有序。
一旦进入画境，大家就不顾彼此，各寻所爱，一拨人也就须臾云散星奔。我们来到柳浪闻莺处，不得不震撼于眼前的自然美景。沿湖一线，波高欲与岸平，垂柳轻拂湖面，撒下万种风情。桃花、樱花竞相开放，比艳争辉。有的花树，干脆不著一叶，就这样赤条条地只顾开出一朵接一朵的花蕊，整条枝蔓上，开得满当当的皆是，让人觉得这春风一吹，这花就扼不住满腔激动，没心没肺地盛开起来，妖艳四溢。
古人郑烨题咏的一副对联写道：“台榭漫芳塘，柳浪莲房，曲曲层层皆入画；烟霞笼别墅，莺歌蛙鼓，晴晴雨雨总宜人”，说的正是眼前之景，末句让人想起苏轼的名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西湖三月之景，端的天下绝无：柳丝袅娜，桃花盛开，黄莺欢唱，画舫轻荡……好一派江南秀丽风光。
离柳桃几步远的甬道旁，栽有高大的乔木，是杭州城里最常见的树木，粗糙的树干，浅黄的叶子，纷披的枝条，干净的树身。我徜徉间，正遇几只小鸟尾随着啁啾嬉戏，乍落在枝干上，旋即又飞离而去，一路叽叽喳喳的。此景正应了“几处早莺争暖树”的诗意。早晨八九点的阳光投射下来，我看见那鸟的暗黄色翅膀映着阳光而呈现的淡淡乌金色，这也该是千年前白居易看到的颜色吧。一花一世界，一羽一乾坤。时空上的某一点，何尝不可以是两朵精神之花的凝眸与对视呢？当然，对视者后面的文化积累与精神高度存在霄壤之别，但是，作为一般人对自然美的感应，该有太多的相同。况且，先哲如庄子者主张“坐忘”，以消弭贵贱尊卑，做到物我两忘。人嘛，总归不过是蘧蘧然而飞的蝴蝶罢了。而以佛家“刹那”说，合该我与这几只小鸟有缘。柳浪闻莺，静雅的场所，极致的美景，树禽的天堂，委实是一处人间的仙境。难怪有人干脆在湖边的木条椅上坐下来，慢慢欣赏。
离此不远，就是钱王祠。我从一部电视剧里，就大致知道钱鏐的故事。祠庙围墙拥绕，殿阁层层，乔木掩映，参差错落，一派肃穆庄严。祠大门的门楹上有一副对联：“探海筑金堤鲸浪长恬累世共钦明德远，射湖驱钱弩岛号宛在余风犹想大王雄。”概括了钱王的主要事迹。钱鏐是五代时吴越国的开国之主，是唐末政治纷乱的产物。但是，这一赫赫英武人物，却差点“没了”。那是他刚出生时，曾经出现异象，其父钱宽以为晦气，欲将其投于水井中。一阿婆心地慈祥，拦下钱父，将其要来。故而，就有“婆留”的佳话。钱王因此就叫“钱鏐”（Liu）。那口“婆留”的古井，就在钱王祠的后园中，几尊铜塑像在投留之际，眉宇表情，一如当时。在祠的东西两个“厢房”里，用壁画展示着钱王的历史功绩。东厢房是：1、富甲东南，2、东南佛国，3、疏浚西湖，4、射湖筑塘。西厢房是：1、首战立功，2、擒斩刘汉宏，3、平定董昌，4、狼江山之战。后殿中专门安排一殿，以1:1的人景造型，展示钱王射湖筑塘时的情景。那民工持绳扬夯的动作，以及身旁竹篓里装满石头以镇澜等实物，皆具体可感，栩栩如生。钱王一脉主持吴越国，共历“三世五王”。后来吴越国并入北宋的版图，仍然秉持着“易姓不易国”之志，可见，君民上下皆有故国之念。而观其行事，乃为人民之福祉，故受人民拥戴，至今人们还感念其德。而钱氏一脉，老树常开新花，钱谦益为其一。著名学者与作家钱钟书，也许为其后人。
从钱王祠出来，我们登上画舫前往小瀛洲。这小瀛洲，是袖珍型的湖心小岛；用瀛洲命名，就带上了仙气。此岛空濛澄澈，不染纤尘。岛上，树树秀色，花花嫣然，水水澄明，桥桥雅致。杭州之秀丽，小岛风光展露无遗。岛中有景，名曰“三潭印月”。为了记此名胜，还勒石设亭；亭上有联写着：“明月自来去，空潭无古今”。岛中有一小湖，湖面标有三坛以示方位。月圆之时，月影投射湖中，就在这三坛之内。新版人民币的一元绿色纸币后面的图案，就是取自“三潭印月”的美景。岛上游人如织，麋集桥上赏鱼者众多，他们纷纷给鱼喂食。桥底的游鱼多为金鱼，有的肥嘟嘟的，有游客喊：是猪鱼，是猪鱼。此地风景绝佳，生活安泰，连鱼都赛如猪了。
乘船驶离小瀛洲，我们来到了苏堤。堤上，人群似蚁。我们走了一段苏堤，就倒回来拐进“花港观鱼”的景点。几个小池塘，四周栽满花，正值花期，落英缤纷；池中游着色彩艳丽的鱼儿。风不时吹来，花瓣也不时地撒在池面上，自然也落在鱼的身上；那条条锦鳞，也就追逐唼喋。正如古人所说的“花着鱼身鱼嘬花”。这播播撒撒的花，让我也觉得这池塘的香了；而这嘬花的鱼，让我更觉得这鱼的美了。花愿为鱼葬身，是花的福分，而鱼能嘬到花，是鱼的造化。花与鱼转瞬合一，其流程充满美感与诗意。此时将午，我们在一个廊道边小憩。遇到一群穿校服的中学生，一打听，他们是来自河南开封求实中学的初二年学生，乘坐大巴来杭州，个个都玩得脸红扑扑的。
午后两点多，我们登临杭城著名的景点“雷峰夕照”。雷峰古塔，几经颓圮，早已不是旧时模样。新建的塔，耗资1.5亿，更显雄伟壮观。塔身为钢梁结构，塔尖鎏金，熠熠生辉。最值庆幸的是塔底两层，还保存着旧时的砖塔残骸，并用杉木支撑着行将倒塌的残体。我从玻璃幕墙内，看见那灰褐色的砖头，才能多少感到了白娘子与法海和尚斗法，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虽然神话传说，已被科学解构得支离破碎，但是，故事赋予了太多的人民意愿，也就显得生动真实起来。站在塔的最高层，杭州城的山水亭楼，岸树画舫，尽收眼底。在塔的各层里，有书法和壁画，讲述着白娘子和许仙的动人故事。我们在此盘桓了将近两个小时，可惜的是，杭州城的上空覆盖着阴翳之云，无缘看到这“雷峰夕照”的美景了。顺着露天楼梯下来，不免有一丝的怅惘。
幸好，塔下还有一寺，名曰净慈寺，倒也弥补些不足。宋朝诗人杨万里，写有一首《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的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虽然时节不是六月，看不到荷花亭亭，以及六月荷风中所摇曳的秀美风光，但是，净慈寺背靠南山，又依湖而立，更显肃穆幽静，倒也慰藉人心。“南屏晚钟”，为十大杭州景点之一。况且，这寺也是济公和尚托钵之地，在寺内一隅有一古井，相传是济公运木之井。电视剧《济公》就演绎过这一故事。我来此寺的目的，就是看看这古井的。这井上盖有一个亭子，亭柱刻着一联：“运木寓禅机井里蕴无边妙谛，掬泉消俗障胸中添几许清凉”。身处尘世，几人能参透禅机，做到“掬泉消俗”，宠辱偕忘呢？人生是一种修为，在清净之地，偶遇偈子禅机，或许可消无妄之灾吧？
三
翌日，搭的士直奔岳庙，还穿越了西湖湖底隧道。庙内，古木参天，殿宇森森。进入主殿，岳飞的塑像端坐在殿中，他手握剑柄，双目威严，平视前方。其上横幅写着笔力遒劲的“还我河山”四个大字，两旁的门楹写着：“收拾山河酬壮志看此日神州奋起新程万里驾长车，观瞻气象耀民魂喜今朝祠宇重开老拍千寻抬望眼”。门楹联将岳飞《满江红》里的铿锵之词嵌入其中，又扣紧时代赋予新意。门楹上面两端的横梁上，也挂着一些牌匾。有赵朴初题写的横匾：浩气长存；有启功题写的横匾：忠义常昭。表达了世人对岳飞的尊敬。
主殿后有一偏殿，殿后竖一块碑石，镌刻着岳飞的名言。其中还有一段小故事。曾有人问岳飞：“纷乱之天下何时才能太平？”岳飞答：“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不患天下不太平！”于是，岳飞对文官武官的要求的名言，就进入石头，成为醒世之语。在拜金主义盛行的当下，岳飞这一番话，仍然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岳飞的坟墓，在主殿的另一侧，当然只是衣冠冢而已。坟前立着石碑，上书“宋岳鄂王墓”；坟旁有一墓冢稍小，是岳云的，坟头亦立一石碑，上书：“宋继忠侯岳云墓”。两座坟前，又立着两个石柱于旁，石柱上刻着：“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于今判伪真”。坟冢的台阶下，秦桧夫妇倒地而跪。石门牌楼上刻着“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等字。奸臣向忠臣俯首认罪，是老百姓的愿望。另一侧也跪着反剪双手的万俟禼和张俊。这张俊原是岳飞的上司，后来岳飞立了大功，遭到张俊的妒忌，他就伙同秦桧来谋害岳飞。一部封建社会史，充斥着这种妒贤嫉能的劣迹与勾当，也浸漫到当今。故而，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种崇高与卑下、磊落与猥琐的交锋，跨朝迈代，不绝如缕。
离开岳庙，我们又驱车来到杭州名刹灵隐寺。进入山门，但见山体的石壁上，雕有众多的坐像，一尊尊栩栩如生，似欲离崖而出，与游客握手言欢。这些是宋、元石刻，大体完好。山脚有玉溶洞，龙泓洞等，幽深昏暗，洞内亦刻有雕像，皆湿润生潮，有的会落下水滴来。跨进灵隐寺门，我深深感到它殿宇和雕像的雄伟高大。据载，此寺始建于东晋咸和元年（公元326年）。主要建筑为天王殿，大雄宝殿。天王殿后韦驮像，由独块香檀木雕成，是南宋遗物。大雄宝殿高33.6米，单层重檐，殿宇辉煌。主殿一侧，又设有一殿供奉着500尊铜质罗汉，他们大都于红木制成的高台上端坐着，神态不一，表情夸张，各有各的尊号。他们有的手持法器，有的身带宝物。我们沿着回廊观赏，无不惊叹这一异景奇观。
四
杭州之行，再次印证柳永《望海潮》一词的阔大与壮观。婉约词家在17岁时，以丽词写壮景，笔下有“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之句，倒也提振精神。杭州的西湖，涂染了太多的人文色彩，单单白居易和苏轼，就够书写与炫耀。徜徉在白堤与苏堤，游人似也文雅起来。人的气质，一半来自家族，一半来自熏染，如此的美景，如此的人文，是让人雅致的要件。就此而言，杭州人的福分不浅。若我有能耐，就将这桃红柳绿搬回鹭岛，若我有能耐，就将这盈盈一水的西湖搬回厦门。但是，爱归爱，我还是决定不带走杭州城的一片云彩。正是爱之弥深，惜之弥切。于是，一曲《爱杭州》也就顺口而出：
从小就知道你是人间天堂，
你便成了我迷恋的对象。
苏轼说，爱你就如爱西施，
我就把岸上金柳当做新娘。
爱你这暖暖微微的熏风，
爱你这丝丝绿绿的柳树，
爱你这艳艳灼灼的桃花，
爱你这清清盈盈的西湖。
三潭印月是我爱的印戳，
柳浪闻莺是我爱的呓语，
断桥残雪是我爱的见证，
平湖秋月是我爱的胜地。
有风自花中飘来闻其香，
有水从石边流出不觉冷。
就剪这半岭闲云来补衲，
就留这一窗明月去谈经。
美不胜收的杭州城，
异日再和你相会吧。
我永远记住你的好，
爱你就爱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