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的生活
杭州网  发布时间:2017-12-11 17:31:31 星期一   

生活就是变革,完美就是不断变化。——[英国]亨利·约翰·纽曼

一、楔子

一只猫在阁楼上倏忽闪过,不肯离去。凭着脊背金黄的毛色,我认出是它。

阁楼所在的四层农居房紧挨着我们五号居民楼,只隔着窄窄的弄堂相望。我站在五楼窗前,凝望近在咫尺的拆迁现场,一场城市的革命正在轰轰烈烈进行:挖掘机灵巧的机械手轻而易举将墙体推到,锋利的铲齿掀起简易棚顶,宽阔的履带碾过钢筋瓦砾……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为这只猫担忧。整个九莲新村小区都笼罩在腾起的烟尘中,我关紧所有门窗仍觉得肺疼眼辣。警戒线之外,观者如堵,闲人不得入……无论如何,西湖区迄今为止遗留时间最久、面积最大的棚户区终于被拆平。隔着重重烟霭,我看到不远处高楼林立的枫华府第和在建的钱塘外国语学校。

几分钟后,阁楼连同整幢农居房俱成瓦砾废墟,猫不知何处去。

不管它去了哪里,我和它一不小心都见证了历史。

时间定格在2016年10月16日。

二、五方杂处

我住到九莲新村五号院的时候,还没有看到这只猫。

九莲新村是个比较尴尬的城市老小区,因为它紧挨着九莲庄和营盘地两个城中村;九莲庄和营盘地是两个非常神奇的所在,因为在寸金寸土的西湖区核心地带,在优雅富庶的文二路文三路教工路学院路(看着路名就懂了)之间,在离黄龙体育中心不到两里地、离西湖不到五里地的黄金宝地上,居然有着这样两个破败不堪的城中村。

文二路教工路,高端写字楼林立,车水马龙;文三路学院路,是杭城最大的电子信息聚集地,繁华葱茏。在峰会之前,周边的枫华府第、银马公寓、雅戈尔御西湖等楼盘就已经突破五万单价。而街面之内的城中村却是另一番天地,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形成对鲜明对比的是:这里一大片都是四至五层犬牙交错的矮房子,巷弄狭窄,低矮破败,层层叠加,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已无立锥之地。它们像这个美丽城市的伤疤,也像华服里补缀的的补丁,用自己固执的存在嘲讽着周遭的文明和繁华。

这些房子始建于九十年代初期,原属于九莲庄、营盘地、花园等几个大队,是当时标准的“新农村”房屋,一门一户。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城市的发展,村里的年轻人都搬出去了,空余的房子开始对外出租。这里位置居中,交通便利,生活方便,不少外来务工人员在周边工作,也便就近租住在这里。房东们看准了商机,纷纷改造自家楼房,把大房间隔成一个个小房间,几乎一幢房子就能隔出20-30个房间。大多数的房间小得只容得下一张床,甚至连板凳也无。

住在这里的人们大多是在周边做餐饮生意的坊主、在菜场卖菜送菜的小贩、无证的摊主、废品收购者、搞卫生保洁的钟点工、各处不固定打杂的小工以及部分的“电脑城”的工作者。后来,在“电脑城”工作的人也很少租在这里了,因为嫌环境太差。且不说人多手杂,设施不全,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更别说热水器,连厨房也是大家公用的。这里几乎没有大学生租客,年青人受不了这样肮脏嘈杂的环境,同样的租金宁愿住到离市中心远些的地方。

城中村的弄堂里污水横流,随处可见垃圾遍地。村里有许多野猫,因为老鼠成群出没。城中村的空气里总是飘着油腻的葱花味,外卖小炒间终年不息忙碌着;每当夜幕降临时,沿街摆摊小商贩的吆喝响彻天际,居民们投诉、城管执法都不能使他们离开;午夜时分路边烧烤摊最为热闹,喝醉酒的民工砸瓶子、骂娘、打群架无所不为。他们将白天的辛劳和燥热在暗夜里化解,而不堪其扰的居民们尖利的咒骂声也在风中飘。

每当这时,总让我想起港片里的“九龙寨”或者曼哈顿的皇后区等贫民窟。

三、两个世界

五号院孤悬在九莲新村之外,因此也离城中村最近。

此楼是省文化厅的职工房改房,也是九莲新村唯一一幢2000年后的房子,一个院门里只有两个单元二十八户,自成一国。从教工路口子上沿着影业路往九莲新村走,沿途有浙江省小百花越剧团、浙江省电影制片厂、浙江省杂技团等文化厅的拳头单位,当年只有单位里的元老才能住进这每套百多方的大户型房子。于是这幢红顶黄墙七层高的五号楼也成为文化厅的标志之一,据说刚建成时好不风光。

然而我住在这里并不高兴,作为西单元的朝西户,我家不但沿街,而且紧挨着农居房。午夜烧烤的气味从窗户直窜进来,着实够呛;食客们沸腾的叫嚣不绝,刺耳刺心。我家所有的窗户都装着两层隔音玻璃,仍然不得安宁。隔着窄窄的影业路,不过七八米距离,我能清晰看到对面农居房里人们锅里做的菜。油腻的环境适合野猫撒欢,有些猫膘肥体胖,有些猫却瘦弱不堪,可见生存竞争无处不在。不知从何时起,猫群中出现了一只脊背黄色肚皮白色的小猫,这让它在一众灰色黑色的邋遢猫中格外醒目。它身手敏捷,但过于瘦弱,在抢食上没有优势。

离我们最近一幢农居房的房东叫沈爷,年过六旬。他家有两层二十几间房,他和老婆还坚守在九莲庄收房租,但孩子们早已搬走。沈爷曾经和我们笑谈:“我这里小偷都不会来,因为就算进去了,也翻不到什么贵重的物品,也不会有现金。”诚如他所言,住在这里的各色人等每天都有或励志或颓废的故事,城中村为外来务工人员提供了廉价的落脚点,从而使“杭州梦”成为可能;同时,也一定程度地为那些喜欢低消费的人众提供了价格低廉的餐饮娱乐等服务。他们打拼在社会的最底层,却怀着最初的梦想。我窗户外就是他家的阁楼,住着一对年轻的外地小夫妻。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在家,丈夫白天工作晚上归来。两个孩子不大,一个牵一个抱。年轻的母亲的将他们圈在逼仄的房间里,也无处可去。我观察过他们的餐桌,菜肴并不丰盛,丈夫偶尔会在路边买些熟食。野猫会从房顶腾跃而过,吃掉他们搁在窗台上的残羹剩饭。他们总是在过年前半个月回乡,在元宵节后随着返城大军潮汐般回流。

这对夫妻并不知道我常年累月窥视着他们的生活,我也不认为这是一种亵渎。我唯一感到不安的是,总觉得自己的生活与他们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从来没有尊卑概念,但是对于他们的生活我确实有距离感。那只黄毛白肚的小猫常在阁楼顶逡巡,不知道是喜欢高处的风景,还是喜欢这一家子。

我搞不清楚猫属于哪个世界。

四、疥癣之疾

如果猫真的通灵,我想它不会遭此无妄之祸。

15年的时候九莲庄“出名”了。因为快餐黑作坊,城中村上了央视的新闻。当时新闻镜头里暗访拍到在一家无证加工点内,蔬菜、碗筷、煤球简单地装在泡沫箱里堆放在地上,泔水桶的一边就是烧水的煤球炉,而烧水的水壶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后来执法部门会同工商、公安、城管、环保、卫生等各条线强制关停了35家黑作坊,无证的厨师抱头鼠窜,厨具食材全部没收运走。杭州的媒体在报道该新闻的同时捎带说了一句“158幢农居房塞进4000多人,杭州城中村九莲庄步步惊心”。本地风评还是比较温和的,认为城中村的确是城市的“牛皮癣”,出了问题也难免。这种程度的“瘙痒”对于整个城市的文明进程来说无伤大体,算是“疥癣之疾”。

我却没有那么乐观。猫儿们从一个房顶蹦跶到另一个房顶,可它们不知道自己脚下踩着的是什么东西。城中村的房子原来都是三层,但是房东们为了扩建往往加盖到四层甚至五层。加盖的材料五花八门,有的是水泥砖砌,有的就是移动板房,还有的是砖瓦、木板混合制,最可怕的是用夹板或者塑料临时搭的棚子。违章搭建随处可见,房间越搭越多,越来越挤,终日不见阳光。房子在违章搭建的过程中,渐渐成为一个围绕楼道螺旋向上的奇怪建筑,上楼下楼只有一个通道。

15年年底某个清晨,城中村着火了。要命的是,城中村道路逼狭,消防车开不进去;有限的消防栓,根本力不从心。农居房没有消防通道,因为这些消防通道直接变成了厨房或者被隔成了出租房。有个外地租客是年轻小伙,情急之下从三楼跳将下来,重伤送医后成了植物人。那个冬夜,野猫叫得凄厉。隔些时日,我再看见那只黄猫时,它显得萎靡不振,毛色黯淡,泥污不堪,瘦骨嶙峋。沈爷说,它在废墟里觅食,恰好遭了灾的房东见到,一脚踢在它肚子上……这猫在阁楼上躺了好些天,沈爷以为它挺不过去了,差点打算拿塑料袋装它走。也许猫真的有九条命,它熬过了伤痛和严寒,终于渐渐能走动,只是光景大不如前。

这种畸形的房子被认为是火灾的罪魁祸首——不只因为违建材料有很多易燃物——楼梯井从底部到顶部具有通畅的流通空间,烟雾会沿着通道迅速扩散,以烟囱效应的形式充满整个楼梯井。“由于空气循环加重燃烧的原理,被火焰加热的空气会从楼顶喷出,楼房内的低气压会导致外面的新鲜空气从底层被吸入形成对流,加剧燃烧。所以,这种结构的房屋的低楼层一旦发生火灾,火或烟雾会在10秒内将全楼唯一的逃生通道吞没。”一位防火专家后来解释说。我不寒而栗。

火从哪里烧起已经无从查证,但是烧毁的农居房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开始发炎,把城中村最脓肿腐败的一面露了出来。如果说上一次被关注的是食品安全问题,那么,再次被关注就是生命安全问题了。

这已经不是城市的疥癣之疾,而是肱骨之痛。

五、峰会东风

黄猫伤愈后不大跳得上阁楼,它常来我们五号院。

我们院里的居民心疼猫儿,也喜欢它,总会喂些饭食给它。它长胖了一些,也漂亮了许多。因为它常对着我们“喵呜喵呜”叫,我们顺口就叫它“阿喵”。

火患之后,村民们开始真正思考城中村的未来。年轻一辈儿,如沈爷的儿子小沈,是颇有想法的青年。他得知同属于西湖区翠苑街道的古荡湾新村城中村开始了其中74幢房屋的整体推倒重建的工程后,改变的心情更加迫切。村民希望政府能够尽快出台改造整治九莲庄和营盘地的政策,既是为了改变家庭的居住环境,也是为了改换整个社区面貌。然而,城中村的改造不仅是简单的规划建设与搬迁,而且是涉及到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法律等方面的问题,需要政府、村民及社会各方面的通力合作,也需要资金和组织机构等方面的保障。

早在06年,西湖区撤村建居农转居公寓(城中村改造)建设就已经开展。共涉及三墩、转塘、留下、龙坞、蒋村五个乡镇及古荡、文新、灵隐、翠苑四个街道,合计64个村,总人口约9万人,2万余户。为打造“全国最美丽城区”,西湖区在2008年做了大量调查摸底、研究论证等前期工作的基础上,采取重点突破、整体带动措施,率先启动骆家庄村、五联村两个城中村改造项目。09年开始,骆家庄村、五联村、西穆坞、保亭村、玉泉村等依托各自不同的改造实施方案,或整体搬迁或联合开发,都踏上了转型之路。

不久,两轮民意调查在九莲庄和营盘地铺开,八成以上的村民同意拆迁。政府在经过慎重考虑后决定对九莲庄和营盘地实行整体搬迁,货币安置。小沈俨然成为村民代表,开始就后续安置、拆迁补偿等问题和政府的职能部门进行沟通。16年初,随着G20峰会召开的临近,杭州的城市建设如火如荼。在多年规划、扎实筹备的基础上,各项安置补偿措施得到居民的认可,借着峰会的东风,城中村的拆迁时间表终于敲定。

16年春节过后,城中村里的租客开始陆续迁出。有些小商贩去城市的其他地方寻找商机,有些人改行做了别的营生,有些人为了孩子读书(外来务工人员子女有随班跟读政策)留了下来在小区内租了房。当然也有人质疑,这样低成本的生活区消失了,候鸟般的外来务工人员要到哪里去寻找新的栖息的“湿地”呢?也有一些老村民留恋祖居,如何忍心离开世代聚族之地呢?也许阵痛是存在的,但是对整个城市的发展和文明的进程而言,改变比遮掩更坦荡、更有担当。我相信,智慧的城市规划者们,最终能逐步解决城市的各种疑难杂症,满足各阶层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诉求。

老沈家的房子在第一批拆迁之列,阁楼上的小夫妻自然也搬走了。我没打听他们去了哪里,我想,他们将开始的会是崭新的生活。只是这猫是恋旧的,它也许想去告别。

那天,阿喵在楼倒塌前一刻顺利逃出,它也将开始新的生活。

六、阳光之下

阿喵正式被我们院子里的住户收养了。

一单元的丁奶奶给它办了手续,打了疫苗。阿喵伙食很好,它长胖了,毛色锃亮,眼神清澈,人见人爱。它会跟着我们回家,慢慢和野猫有了本质上的区别。我们叫它,它也会抬头摆尾回应。我的儿子学会走路后,阿喵是他第一个异族的朋友;儿子上幼儿园后早出晚归,这猫总守在院门口等孩子问候它“阿喵你好”“阿喵再见”。阿喵的窝安家在地下室,但是它常不甘寂寞,有时在院子中央当街酣睡,有时睡到停在院里的汽车顶上,有时睡在花坛边,尤其喜欢睡在我电瓶车后座的软椅中。江山风月本无主,闲者便是主人。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们允许它任性。

城中村在16年底全部拆迁完毕,此后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将砖瓦钢筋等渣料运走。拆迁后,沈爷暂时和儿子住在一起,政府给了足够的过度和安置费用。等政策全部落实,沈爷会另觅居所,他说要做个真正的“城里人”。沈爷后来回来看过几次,虽然对从前坐地收租的日子不无留恋,但也承认这样的改造对社区和个人都是相当正确且有远见的举措。如今,从我家五楼窗户向外望去是一片洁净的白地,夜幕降临时四周一片静谧,很难想象一年之前还是那般狼藉的存在。沈爷和我一样感慨万千,言语之间也充满恍如隔世之感。

17年夏天,九莲新村开始“美丽家园”的全面规划和改造。巨大的改造图纸贴出来,小区居民们都围拢来看,啧啧称叹。原来城中村这块地被规划为绿地和商业用地,这样一来这一地块整体的综合价值会趋向增值。九莲新村的居民楼外墙立面重新装修,空调护栏全部换成雕花镂空的钢化护栏,小区里违规破墙开的店都重新封墙,小区的公园拆掉重建,小区绿化也大为增加。悄无声息间,老小区被注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在可预见的时间里居民的生活品质能得到极大提升。

阿喵当然不理会这些,5号院现在就是它全部的世界。我早起上班去,它从逆光的方向朝我走来,腰背笔挺,脚步轻盈,胡须在晨风中微微舞动。初升的旭日将阳光洒在它脊背上,和漂亮的黄色绒毛撞出一波金色的光晕。

那一瞬间,我感到遍地鎏金,岁月静美无比。

七、尾声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我们不走了,

我们需要土地,

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

我们要乘着它,

度过一生。

土地是粗糙的,有时狭隘,

然而,它有历史,

有一份天空,一份月亮,

一份露水和早晨。

我们爱土地,

我们站着,

用木鞋挖着泥土,

门也晒热了,

我们轻轻靠着,十分美好。 ——顾城《门前》(节选)

来源:  作者:许棣  编辑:沈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