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汤国黎两地书

这张已经泛黄了的照片，拍摄于1913年6月15日，照片上穿着新郎新娘装束的是章太炎先生和汤国黎女士，而在章太炎先生的左手侧，是婚礼的宾客之一张继。这场婚礼在上海颇负盛名的哈同花园举行，盛极一时，参加者达二百余人。孙中山、黄兴、陈其美、张继等国民党名人都到场致贺，新郎新娘的介绍人是曾任孙中山南京临时政府大总统秘书的张通典，证婚人是原光复会会长蔡元培。

章太炎和汤国黎结婚后不久，反袁的二次革命爆发，8月10日，新婚甫两个月的章太炎只身入京，至此就被袁世凯扣押于北京长达三年，直到1916年6月袁世凯死去后才得以获释出京。在这期间，章太炎夫人汤国黎也进行了多方营救。章太炎与汤国黎之间的通信，既体现了夫妻伉俪情深的一面，也体现了章太炎不屈抗争的精神。其中还有章太炎对时局的看法，和对当时史事的记录，可谓是十分珍贵的第一手的史料。章太炎与汤国黎女士之间在这一期间的往来信件是所有馆藏书信中数量最多的。在本次展览中，我们也展出了几封重要的书信。

章太炎寄汤国黎信

（1913.8.11）

汤夫人左右：

不佞初十日抵津，已有电报。十一日早入京，驻化石桥共和党本部。都下戒严，人情汹扰。闻南京又倡独立，翻云覆雨，可谓出人意表。吴淞恐有大战，家居务宜戒慎，一切可询问严先生，庶无惶遽不安之事。夏秋代嬗，天气新凉，宜自珍重，勿多啖瓜果凉水、开窗当风而卧。临纸神驰，思子无极。

章炳麟鞠躬

十一日夜

解读：

此信写于1913年8月11日，章太炎应共和党之邀入京。民国成立后，原共和党与民主党、统一党等合组为进步党以支持袁世凯，在党员中有一派不愿意支持袁世凯，遂另行组党，仍以共和党旧名，并遥奉黎元洪为党魁，邀章太炎入京主持。故章太炎在信中提到入京住共和党总部。章太炎家学渊源，擅医，故在信中有叮嘱夏秋代嬗不可受凉之语，夫妻情深，跃然纸上。

章太炎寄汤国黎信

（1913.9.18）

汤夫人左右：

被九月六号书，知已安抵乌镇。前六度书已得其四，所幸小影未失，葆藏箧笥，如睹光仪，且喜且悲，亦何能已！北方政党情形，气已萧索，国会徒存形式，莫能自主，盖迫于军警之威，救死不暇，何论国事？前所逮捕议员，近闻已枪毙五人，神龙作醢，灵龟刳肠。吁！实吾平生所未见也。不佞留滞燕都，心如鼎沸，虽杜门寡交，而守视者犹如故，且欲以蜚语中伤。行则速祸，处亦待毙。所以古人有沈（沉）渊蹈海，或遁入神仙者，皆是故也。如君思我我亦思君，有怀不遂，叹息如何？八月十五夜，坐视明月，忧从中来。少顷，月蚀遂复。辍观今为八月十七日也，不观广陵之潮、浙江之波，已属岁矣。烦忧在匈（胸），展（辗）转反侧，亦知其无益也。朔气已凉，而我畏热，著两单衣已觉其可。袷衣尚有数件，当可支持。愿君珍重，心绪烦冤，书不成字。仰视屋梁，以思颜色。纸笔所达，什不一二。

炳麟鞠躬

九月十八日

太夫人及令弟妹皆请转侯。

解读：

此信写于1913年9月18日，此先，袁世凯以国民党议员支持“内乱”为名，逮捕了冯自由、居正等人，将伍持汉、徐秀钧等人杀害，开创了杀害议员的先例。在章太炎此信中能得到佐证。此后，袁世凯就通过《总统选举法》并于10月6日强行胁迫国会选举其为正式大总统。信中开头表达了对汤夫人的思念情绪。

章太炎寄汤国黎信

（1913.9.20）

汤夫人左右：

得严公书，知君已自浙返。枳棘之地不可栖也。沪虽嚣尘，犹胜于浙。而吾亦离家一月有半矣。昨者，两次腾书皆寄乌镇，想未得见（来书六次，所得有四，小影已到，聊拌岑寂）。明月白露，光阴往来，谣诼繁兴，告归无日。如君思我，我亦思君。有怀不遂，如何如何？北方气候早凉，吾乃畏热，一著袷衣，便已解去，犹不至号寒也。在京终日杜门，诗以写愤。神经衰弱，不能多言。既羞与魑魅争光，亦愚者之养拙。城南南下洼地，方百亩，素棺栉比，殆有万数，见者寒心。此皆戒严之效果也。南京战事既平，东衅又启，恐全国无安乐土。君之烦扰，当倍于我，我之跼蹐，又甚于君。苟天道与善，亦何惧焉？自非然者，则亦委心任运而已。勉自珍卫，勿作愁思。短歌八章，录供翫览，焚灼之余，不能成语也。

炳麟鞠躬

九月二十日

短歌：

丹阳富钱帛，吴王头已白。

亚夫真将军，不向细柳屯。

华膏炳明烛，督护行传箭。

鸡鸣天欲曙，羞与良人见。

我居太行北，君在瀛海渚。

但得高屐人，我曹不活汝。

阊阖郁崔嵬，天门不可开。

水深泥淖浊，牛羊上山麓。

东封七十二，玉牒传人间。

不读西方书，安知舜禹贤？

我本魏王妾，嫁为汉昭仪。

绿衣藏金印，不敢怀邪奇。

天汉至南箕，相间三千里。

宁啖箕中糠，不食汉之鲤。

主人何所思，愿得丞相章。

筑室在水中，莲叶覆茄梁。

解读：

此信写于1913年9月20日，在此前的9月2日，北洋军完全占领南京，而9月12日，重庆失守，二次革命宣告失败。章太炎在信中提及的“东衅”，当是指东渡日本的孙中山等人在是年秋天成立中华革命党一事。该信中有章太炎所作的短歌八首，章太炎现遗存下来的诗歌不多，值得一提的是，汤国黎女士本身是一个诗人，根据汤国黎女士的回忆，说：“因太炎常作诗，我便填词，即便有时作诗，也决不向他请教。”可见两人恐怕很少有诗歌唱酬的事情，因此这封附诗歌的与妻书就显得更为珍贵。

章太炎寄汤国黎信

（1914.5.23）

汤夫人左右：

不通函件几四旬。以吾憔悴，知君亦无生人之趣。幽居数月，隐忧少寐，饮食仆役之费，素皆自给，不欲受人餧养，今遂不名一钱，延至六月，则槁饿而死矣。亦不欲从人告贷，及求家中寄资。盖如劳瘵之人不可饮以人参上药，使缠绵患苦不速脱离也。呜呼！夫复何言。知君存念，今寄故衣，以为纪志，观之亦如对我耳。斯衣制于日本，昔始与同人提倡大义，召日本缝人为之。日本衣皆有圆规标章，遂标“汉”字，今十年矣。念其与我同忧患难，常藏之箧笥以为纪念。吾虽陨毙，魂魄当在斯衣也。亡后，尚有书籍遗稿皆在京师（中有自写诗一册，又自定文稿皆在箧中，去岁得范文正遗卷，未必是真，亦在箱内）。君幸能北来一抚，庶不至与云烟俱散。自度平生志愿未遂，惟薄官两年，未尝妄取非分，犹可无疚神明耳。先公及太夫人墓在钱塘留下邨九条沙，自忧患难，东窜嵎夷，违冢墓者八岁矣。辛亥旋归，半岁中抵杭三次，皆以尘事匆促，又未及躬自展省（家次兄宅中，亦只一宿耳），违离茔兆遂十一年。今岁八月四日，则先公九十生辰也，自去岁初春已拟及时为营佛事，以抒永怀。今遂不得果愿，君于是日当为我谒祭墓前，感且不朽。吾生二十三岁而孤，愤疾东胡，绝意考试，故得研精学术，忝为人师，中间遭离祸难，辛苦亦已至矣。不死于清廷购捕之时，而死于民国告成之后，又何言哉！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家本寡资，念君孤苦，能勤修百业，观览佛经以自慰藉，此亦君之所能而尊舅氏谷臣先生之遗教也（吾在日本曾购小字藏经一部，今书籍及藏经并寄存哈同花园黄中央处，可以往取。惟《瑜伽师地论》在家，此书百卷，精微奥博，不可复加，观之益人智慧）。长老如蛰仙先生，至戚如龚未生，皆宜引为自辅。此二君者，死生之际，必不负人，其余可信者鲜矣！北仆亦宜黜去，此辈只知势利，主穷则无所不为也（韩镇在京间，其窃吾书籍、衣服，为同人所追得。若来上海，速即逐之）。言尽于斯，临颖悲愤。

炳麟鞠躬

五月二十三日

附上在京在家书籍清单及自著各种在内，亦间有不及者。书籍则惟择精善者言之。君可偕未生料理。自著多有未编成者，其当章者亦有十分之二，未生当能与同门商榷也。

解读

此信写于1914年5月23日，本文中提到的绣有“汉”字的和服随此信一同寄至上海，后汤国黎携和服拍有照片一张，晚年在照片背面题字：“此影为余在上海，太炎为袁帝锢禁于北京。余手携者，非我之大衣，乃是太炎在辛亥革命亡命日本时之和服。为袁世凯锢禁之时，太炎拟自尽，寄此衣以为纪念焉。书中有与子同仇之语。时余年32岁，偶检得此影，题之以示儿辈，一九七七年冬黎志。”和服现藏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信件与照片现藏杭州章太炎纪念馆。

章太炎先生和汤国黎女士结缡二十四载，同甘共苦，他们婚后的时代适值二次革命、护法运动、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最后，又到了全民族抗日战争的前夜，始终相濡以沫。1936年，章太炎先生逝世。抗战中苏州沦陷。汤国黎举家迁沪，复于租界创办太炎文学院，自任院长，以完成夫君未竟事业。1961年，汤国黎在辛亥革命五十周年之际，将章太炎在北京软禁期间写给她的信札以《章太炎先生家书》之名交付出版。她说：

顾余之珍重此家书者，期与先生相见时，作其诉甘苦之印证，留示子孙，使知先人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之气节，传之社会，可觇专制统治者之蛮横暴戾，然此家书亦史书也。

今天，收藏在杭州名人纪念馆的这批珍贵的家书，成为了珍贵文物，它们见证了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不屈抗争，革命不懈的精神，也是我们了解章太炎先生的重要史料。

下面，我们用一个简短的Vlog，来了解一下这批珍贵的文物吧。

展览指南

主办：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杭州名人纪念馆（唐云艺术馆）

展览时间：6月15日-8月15日

展览地点：唐云艺术馆（南山路45号）

交通指南：公交102路，124路，4路，133路，Y2路，12路，42路，31路南山路万松岭路口站下车，步行200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