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多年前，就在我们脚下这片美丽祥和的土地上，在那个叫乔司的古镇，一场惨绝人寰的血腥大屠杀正在上演着。2015年，恰逢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和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我们“口述余杭历史”采访组有意重拾这段苦难往事，却终因年代已久，在世的亲历者已寥寥无几，几经周折才在熟人的引荐下，在塘栖镇某小区找到了83岁的周志珊老人。老人年事虽高，叙述却十分流畅，只是当时的他毕竟还是一个6岁的幼童，许多回忆难免是碎片化的。因此，我们的访谈记录有时需要借助一点现成的历史资料予以补充。
口述人： 周志珊，余杭区乔司街道村民，1938年“乔司大屠杀”幸存者。
采访时间：2015年3月2日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大皮鞋
我的家就在乔司街上，我一辈子都生活在乔司。我父亲在街上给有钱人家做工，因为我们兄弟多，妈妈照顾我们很忙，就把瘫痪的奶奶托付给姑妈照顾，爸爸就在经济上多帮助姑妈一家。我5岁那年，有一次在家门口井边的滚铜板玩，玩着玩着，铜板滚了出去，我连忙走过去捡。突然，铜板边上出现了一只大皮鞋，抬头一看，一个穿黄衣服、两手拿着长枪的陌生人站在我的面前俯视着我。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他走开了，我吓得心惊肉跳，也逃回了家里。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日本鬼子。
据史料记载：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中国军队经浴血奋战后失利，日军以3个师团10万兵力在杭州湾金山卫登陆，随即杭州陷落，杭县及乔司也沦入日寇之手。占领驻扎在乔司的是一个约百人的日军小队，队长叫松山太郎，日本静冈县人——周志珊老人第一次见到的日本兵就是松山的手下。
荷枪实弹的日军
周志珊老人接着说：那个时候，我们小孩子是不敢外出的，最多就在家门口玩玩，因为松山的日本兵在乔司建筑了好几个碉堡，还在主要路口设了路卡，用来检查来往的路人。听大人们说，这个松山熊背虎腰，四肢短小，满脸横肉，上嘴唇一撮小胡子，平日里佩把军刀，领着几个日本兵在乔司街上横行霸道，有时候还出动小股部队挨家挨户要鸡蛋要女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那些日子里，乔司百姓已经没有了往日正常的生活。有钱人逃难走了，乔司的街市只剩下了早上还有点人气，一旦日本兵出现，街面立即人走市散。平时，人们尽量待在家里，天还未黑就关门睡觉。妇女出门办事都要脸抹锅灰，头戴草帽，装扮成男人模样。即使是这样，仍还有不少乔司女人被日本兵强奸、轮奸。我母亲亲口告诉我说，在乔司五仙殿附近，一个孕妇被鬼子轮奸后，丧尽天良的日本兵还把这位孕妇的肚皮剖了开来······
乔司在日寇的铁蹄下市面萧条，人心惶惶，大人们当然不允许我们小孩子到街上去玩了。因此，在见到那只大皮鞋之前，我还真没有见过日本兵是什么样子的。
夜半枪声惊醒了我的睡梦
提心吊胆的日子挨过了戊寅年（1938年）的春节，那年的春节和元宵节，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原因无非就是兵荒马乱，大人们根本顾不上过节了。2月17日是农历正月十八，元宵节后的第3天，晚上，我们兄弟几个早早地上了床，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半夜时分，一阵很响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把我们从睡眠中惊醒了。我们兄弟4个围在母亲身边，既不敢点灯，也不敢出声，我大哥说，是放炮仗吧？母亲说，都正月十八了，这个年头谁还有心思放炮仗，一定是日本佬在打枪。果不其然，噼噼啪啪的声音停了的时候，爸爸从东家那里赶回来了。他带回来了确切的消息，说是一队中国兵袭击了驻守在乔司平家桥的日本兵，好像是日本人吃了亏。中国兵已经撤退了，现在外面已经乱了套，我不放心，回家来告诉大家，这两天我们家谁也不要外出，就在家里呆着。
爸爸回家了，我们的心安了一些，大家又上床睡觉。因为半夜的闹腾，正月十九早上天刚刚亮的时候我就醒了，又因为爸爸平时比较宠我，加上夜里打仗的事情让我好奇，我就吵着要平时很少回家的爸爸带我去街上吃早点。爸爸回了我一句：“你想找死啊！”就去后门口上茅坑了。哪想到，他刚出去一会儿，提了裤子就冲回屋里，连腰带都来不及系：不好了不好了，平家桥方向成火海了。接着就听见密密麻麻的枪声传来，爸爸说，我们快逃吧，肯定是日本兵报复来了。
我们急急忙忙收拾了的东西，刚想出门，妈妈突然想到对门爸爸的哥嫂一家，连忙叫爸爸去通知他们一声。爸爸打开大门一看，不得了了，街上已经有鬼子架起了机枪，还在“突突突”地往逃跑的人群扫射。爸爸连忙退回来，说，来不及了，我们自己逃命吧。于是，爸妈带着我们兄弟4个，从后门逃出了家。我后来才听大人们说，亏得我家的后门是朝南的，因此，我们一出后门就往南面方向走，不然，我们全家非遭殃不可。因为这个时候，乔司的东、西、北三面已经被日本兵把守住了，往这些方向逃过去的，大多数被鬼子射杀了。
提心吊胆的逃难路上
我们一家6个人带了点铺盖家什一路往南逃亡，我6岁，弟弟才两三岁，两个哥哥稍大一点。我们刚刚在一个叫张家滨（音）的村子里歇下来，后面又有几个逃出来的人告诉我爸爸，你们怎么还不走啊，阿祥（音）、阿四（音）已经被打死了。这两个人与我们家是熟人，一听这个情况，爸爸又带着我们继续赶路，先是到邱家坝（音），又到新凉亭，然后再到冯景村（音），正好有一个富人家在施食，我们匆匆忙忙吃了一点，下三四点钟又回到新凉亭表舅雪富家，吃过晚饭之后，陆陆续续传来消息，说乔司镇已经被烧光了，人也杀了好几百。
听到这样的消息，爸爸知道家是回不去了，晚上9点多钟，我们一家又继续往北面方向逃命，经过胡家畈（音），也就是现在的太阳殿，再到骆家村，那里也有一个凉亭，我们看见凉亭里有两个被日本人打死的人，都是以前认识的乔司人，其中一个是剃头师傅。我们只得继续往北面逃，逃过星桥，天蒙蒙亮的时候逃到了小林的干亲戚家。本来以为这里安全了，可后来爸爸发现干亲家离公路很近，日本人很容易过来，觉得还是不安全，过了几天，我们又去了漳河里的一个亲戚家里，在那里我们住了两个多月。
戊寅惨案死难者墓冢
在亲戚家常住总不是办法，等到局势稍微平静了一点，爸爸回去乔司了一趟，他回来时说，整个乔司都烧光了，我们家的房子也没了，为了不继续打扰干亲家，爸爸决定先到星桥屯里的另一个亲戚家暂住一段时间。直到又两个多月以后，我们全家才回到已经是一片废墟的乔司，住进了永顺庙。
这时候的永顺庙住了36户失去了家园的乔司难民，里面是人挤人，晚上连个想伸直腿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就是这样，日本鬼子还要来时不时地骚扰我们，有抢东西的，还有找花姑娘的。有一次他们又来了，我躲在大人的身后看着他们怕得要死，凶神恶煞的鬼子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弄到就走了。这是我第二次直接与鬼子面对面，印象特别深刻。
我的亲姑妈被日本人杀了
我前面说过，我们家因为小孩子多，妈妈照顾不过来，爸爸就把瘫痪的奶奶托给他妹妹照顾，爸爸就在经济上给予接济。那天我们逃出家门的时候，姑妈带着瘫痪的奶奶逃命不方便，就把奶奶藏在家附近的桑树地里，匆匆忙忙给老人家准备了一点吃的用的，就自己开始逃命。哪想到，就耽搁了这一会儿功夫，姑妈没能逃出鬼子的魔掌。据妈妈后来说，我姑妈是往保庆桥方向逃的，就是在那里，鬼子的子弹打中了她。
戊寅公墓全景
姑妈死了，我们全家又逃难在外，因此，谁也不知道我瘫痪的奶奶在什么地方。我爸爸逃难两个月后回乔司街上的时候去找过一次，没有找到。等到四个多月以后我们全家回到乔司时，才有人告诉我家，姑妈家附近的桑树地里有一具尸体，看样子是我奶奶。爸爸去一看，果真是的。我们猜测，奶奶是在那里活活饿死的。
1938年我还只有6岁，因此，乔司“戊寅惨案”时我亲历的情况就是这一些，加上那个腥风血雨的年代，大人们也不让我们小孩子往外跑，鬼子兵大屠杀的情景我并没有亲眼看到，我亲眼看到的还有就是，一年以后，乔司全部是一片火烧过的废墟，废墟上已经长满了青草，不要说街市生意，整个乔司镇平时连个人影都很难见到。
2015年是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也是乔司“戊寅惨案”发生77周年，听说日本人至今还有人不承认他们侵略中国、烧杀抢掠的罪恶，这怎么可能呢！都说童年的记忆是石头里打洞，那一年我所经历的事情，真的一点也不假，而且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长大之后也听说过许多“戊寅惨案”时的血腥残忍事件，但那都不是我亲见亲历的，我今天不说，不是说它们不存在，而是要告诉我们的后人，更是要告诉日本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是亲眼所见，是亲身经历的。
【史料链接】乔司“戊寅惨案”发生于1938年2月18日（农历戊寅年正月十九）。此前一天的半夜，驻守在钱塘江南岸的国军第十集团军62师官兵100余人，在鲁清（萧山人）和贾文龙（乔司人）的带领下偷袭了驻扎在乔司平家桥的日军兵营，毙敌40余名后安全撤出。第二天一大早，吃了大亏的日军从笕桥、杭州、临平、长安等地调集了200多鬼子，对乔司人民进行了疯狂报复。他们不仅用火焰喷射枪烧掉了整个乔司镇和部分周边村庄的房屋（事后发现全乔司只有一间房屋幸存），而且把守住乔司的几个出口，在街上见人就开枪，连吃奶的婴儿、2、3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后来又在保庆桥、平家桥、太阳殿、五仙殿等人们必经的路口设置了封锁线，把乔司镇围了个水泄不通，见有人外逃，就开枪射杀。之后，日军把没能逃出去的老百姓集中在保庆桥边的汽车站房和乔司港边的屠曹庙里，开始集体大屠杀，仅汽车站房里的400多百姓，最后只有几个人侥幸冲出了屠杀场，边上的乔司港成了一条真正的血河。从正月十九开始，日寇在乔司进行了3天的“三光政策”，据统计，3天里，日寇共枪杀手无寸铁的百姓1360余人，烧掉房屋7000余间。直至1940年，这座原本比临平还要繁荣的江南古镇，成了白天都无人敢去的“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