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2岁的陈难先,是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主要从事固体界面声子谱与应用物理中逆问题的研究,第一个从第一原理出发算出石墨与锂石墨的各种光学性质及色散关系,并分析了等离子散发的起源。
陈难先来自杭州有名的陈氏一脉,其曾祖父陈豪(字蓝洲)是清末有名的文人画家,在杭州府志、清史稿循吏传中有迹可循;陈豪的次子陈汉弟为求是书院创办者之一;陈汉弟的弟弟陈叔通,也就是陈难先的爷爷,是帮助钱学森回国的功臣。
1962年,陈难先毕业于北大物理系,虽然大部分时间住在北京,但对杭州依然念念不忘。
4月15日至18日,他和家人回到杭州寻根:去半山拜祖坟、到莫干山看祖屋、上烟霞洞寻先人石刻、去杭高授课……我们和陈院士进行了面对面的专访。
小时候不算“好学生”
见面这天上午,飘着小雨,第一眼看到陈院士,他身穿茶色夹克,里面是一件羊绒衫,内搭纯白衬衫,打扮得很内敛。
上车后不久,陈院士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翻看起来。我好奇地问:“陈院士,您在看什么呢?”
他转过头,翻到封面给我看,是《止庵老人陈蓝洲纪游诗墨》。
“这里都是我曾祖父的石刻拓本,新中国成立前拓下来的,一共十三幅。”陈院士把册子递给我。翻开后,隔一页就是一张黑白的拓印图片,旁边附着译本。
陈院士说:“我的曾祖父陈蓝洲于同治九年(1870年)考取优贡生,被派往湖北当知县,虽然为官数载,但陈蓝洲天生有着鱼鸟性,回到杭州便四处悠游,积攒了一肚子感想。以前烟霞洞外有烟霞寺,他与寺庙方丈学信和尚交好,因此被允许在烟霞洞附近的石头上刻字抒怀。”
陈院士对册子上的内容如数家珍,看得出来,他对陈蓝洲非常敬重,他指着拓印上一处说:“这个山腰的‘腰’字,被拆分成了上下结构,把‘月’字刻在了‘要’字的下方,因为陈蓝洲很是随性,刻字也不爱受拘束。”
这方面,陈院士和陈蓝洲可能有相似处,同样比较独立不羁。他说自己小时候不算“好学生”,初中刚毕业就琢磨上个中专出去赚钱,一心想掌握自己的人生。
烟霞洞寻先人石刻不得
在烟霞洞公交站附近,我们与陈院士的女儿、外孙女会合,一同往山上爬。
山道旁林立着不少大石,石头上能隐约看到字迹,但完全无法确认。没有放弃的陈院士说:“再去洞里看看。”
烟霞洞口坐着一位守洞人,他翻开册子向对方询问,可惜洞内的石像都曾遭到损毁,现在的雕像是1979年重塑的,因此守洞人也不曾见过这些石刻。
我们又绕进洞旁边的茶肆,因为听说茶肆后面有一处摩崖石刻。陈院士的女儿在茶肆的历史影像走廊上边看边行,陈院士则走得很快,先我们一步就看到了石刻。
不过遗憾的是,石刻上的内容并不是陈蓝洲留下的,旁边也有一些模糊的刻印,但风化得厉害,只依稀辨认出“三月”二字。
虽然没有找到祖先留下的石刻,但陈院士很是豁达。上山之前,他就反复说“随缘”,临下山,他又提了一遍“随缘”,显然是不想让大家担心。
杭州的美是充满灵性的
午饭后,陈院士和家人在梅家坞逗留了好一会儿。
当地茶农毛遂自荐,邀请陈院士去他家院子坐坐。茶农的家在巷子深处,七拐八拐了半天才走到。
到了茶农的家,客厅桌上放着几个透明小杯,里头是金黄色的茶水。陈院士忍不住称赞茶的颜色,浅尝后,茶水的甘甜让他发出“苦尽甘来”的点评。
“杭州很适合生活,杭州人也很懂得生活。你看这边的小菜馆,取料、烹饪都很用心,水平也跟着一家赛过一家。”
陈院士还说,这次来杭他和家人去看了《印象西湖》,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看,但还是被震撼到了:“在湖底建舞台,令演员在湖心跳舞像踏水而行,这是很有创意的。还有巨幅的光影,能看得出来花了很多心力,很有匠心。”
他认为杭州的美是充满灵性的,这点从行人的着装和谈吐就能看出来。
我很难用通俗的话来讲清楚我做的事
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不通俗的
该怎么理解这位中科院院士的学术成就?
1990年,《Nature》以整版的篇幅报道陈院士,评论“陈氏通过一系列用其他方法难以解决的实例来说明他的想法,得到新结果,方法极其巧妙”,就像“从帽子里变出的兔子一样”。
《Nature》的这篇文章评论的是陈院士所作应用物理逆问题的研究,是一种开创性的研究方法。
陈院士给我举了个例子,他问:“2的平方是多少?2的立方是多少?你都知道吧,那么4开平方根是多少?8开立方根是多少?”
我下意识地答:2。
他说:“4开平方根还有-2,8开立方根则有三个解,一个实根、两个共轭虚根。你看,这么一个乘方问题,顺向思维的前提和结果都在实数范围内是这样的,反过来想,就是开方问题,答案不再唯一,还有可能扩大到复数领域,还会产生新命题,这就算是我所从事之事,研究反问题吧。”
除了应用物理逆问题的研究,陈院士的主要成就还有建立了比热逆问题的普遍解,推广和统一了爱因斯坦解与德拜的解;针对我国稀土资源丰富, 建立了国际上未曾解决的稀土原子相关的原子间相互作用势等。
他说:“我很难用通俗的话来讲清楚我做的事,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不通俗的。我只是用我的方法发现了物理学中的新命题,这是一种学术上的交流,并不一定要应用到日常生活当中。”
只有自己脚踏实地去做了 才有可能报效祖国
1937年出生的陈难先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新中国一同成长,对于他经历的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我充满了各种好奇,便问:“陈院士,您这个名字的涵义是什么?”
陈院士想都没想,就回答说:“国难当先,祖父为我取名‘难(nàn)先’。后来成了‘难(nán)为先’。”
我又问:您当初为何会选择物理专业?
陈院士回忆说:“我当年身体不好,幼儿园没读完,中学又因患淋巴结核休学了。报读工科要做很多实习,我吃不消;研修数学要善于抽象思维,我也不行,就选了物理。而且那个时候正好是冷战时期,大家都在聊军事,但高中生了解的都比较表面,只知道有原子弹、原子能发电站,而我则想了解得透彻一点。”
“还有一个原因,我们高中物理老师很有趣。比如教压强,他会对我说‘为什么同样的东西压在你身上,你比别人更累,因为你瘦啊,受力面积小了,压强就大了。’我的老师还会把理论知识用于生活,把自己的自行车垫子换成了摩托车坐垫,坐起来果然舒服多了。”
这么一个话题,还引出了陈院士的人生感悟:“每个人的思考方式都不一样,关键是不妨碍别人。”
陈院士说他想对年轻人说:“做任何选择,关键是对自己负责,而不是说觉得这件事有多伟大。我高中毕业那会,正是抗美援朝时期。那时候身为国人一份子,想着为国家做贡献是很自然的事,但在达到那个高度之前,我首先得做好自己。所以我选择物理,只有自己脚踏实地去做了,才有可能报效祖国。为国作贡献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大家要不断发现生活中的反问题,不断创新,以专业知识为国家作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