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门口有一条河，当地人称它卫星浦，有十几米宽，两三米深，一直通向钱塘江。我是一个垂钓爱好者， 一到假期，那里便成了我的最好去处。
早钓晨光，晚钓夕阳，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我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同事常笑话我小小年级便享受着退休生活，但我依然乐此不疲，甚至连自己的网名也改为垂纶太傅，意即钓鱼先生。鱼获有多有少，心情有好有坏，偶尔空手而归，必定郁郁寡欢。倒是一位特殊的钓友，教给我不少人生道理。
第一次碰到他，是一个周末，我坐在河边的水杉树下钓鱼，以避烈日。已经钓了一上午，渔获并不多，中饭过后，又没什么鱼来咬饵，我更是百无聊奈。突然抬头看到对面岸上一位中年男子坐在轮椅上往这边看，我开始以为和其他人一样，他只是来围观我钓鱼。不想他却爬下轮椅来，身子半蹲着往前挪，每挪一步，双手就要一前一后抡个半圆，像跳裙摆舞一样。他先搬来小凳子放好，又折转身搬来遮阳伞插好，又折转身搬来渔具袋打开，坐在小凳子上，拿出鱼竿，上好鱼线，抛下鱼饵，竟然毫不在意地钓起鱼来。
这样的人也能钓鱼？之前从未见过！隔河看着他钓，自己反倒没了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起竿，抛竿。大约半个小时，他那边开始上鱼了，很小的鲫鱼，他直接拎上了岸，一把摘下，像丢颗银子一样抛进了他的鱼护。接下来，他那边频频上鱼，手起竿扬，手落竿下，摘鱼，抛鱼。偶尔也有鱼儿一蹦，没有进鱼护，他也懒得拣，大约是不方便，再说在高高的河岸上也危险。逃过一劫的鱼儿，蹦跶几下，咚地一声掉进水里，打个翻身便逃之夭夭了。“哦嗬”，他在后面还要来个配合，然后咧嘴一笑，大概想说：逃命去吧。
不到半天，他就收竿了，围观的人问他怎么不钓了，他说鱼饵用完了，原来他是在家里和好鱼饵才来的。等他从河里拎起鱼护的时候，远远看去，沉甸甸的一大团，仿佛一堆活蹦乱跳的银子。彼时，我彻底服了，因为他比我一天坚守下来的收获还要多。
有几次，他也摇着轮椅从桥上过河来钓。我得以近距离打量起他来，约莫40岁的年纪，皮肤黝黑发亮，一看便知已是经历多年的日光浴了，就像自己每年暑假过后，邻居便问我是不是去非洲旅游过了一样；头发短而稀疏，可能还夹杂着一些银丝，或许是因为遗传天生，或许是因为生病所致；衣服颜色单一，和大多数钓鱼人一样皱皱巴巴；至于他的腿，每次等到他挪动地时候，才看真切，细小而畸形，只能盘曲而走，也怪不得要借助轮椅来来去去，估计是得小儿麻痹成这样的，或者受过车祸之类的重伤成这样的。好几次我想问，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总觉得不礼貌。
一来二去，我跟他也混熟了。每次碰到，我都依本地习惯叫他阿哥，他也眉开眼笑。他钓鱼不像一般人，总是出来晚，回去早，只带一团事先和好的鱼饵，钓完就收竿，常笑说鱼是钓不完的，也要留些让它们传宗接代。来的时候，见到我总要问一下：怎么样？有没有？去的时候，见到我总要喊一下：收工啰！回去啰！我们钓鱼人一般都这样，不问姓名，只问鱼情。
看他钓鱼这么厉害，有时候，我干脆丢下自己的鱼竿，跑到他边上欣赏他钓鱼，顺便聊聊天。他也很乐意聊，只是见我喜欢走来走去的，偶尔提醒我不要踩坏了他放在地上的浮漂。他说自己在对面一家厂子里看门，生意不忙的时候，就出来在附近钓鱼，基本不会放空，有时钓得少，有时钓的多，吃不动，就送给厂子里的工人。的确有几次，我看到他没钓到什么鱼就早早地收竿了，说是回去关厂门。厂门是推拉式的大铁栅栏，笨重得很，他每次必须从轮椅上下来，使足了劲才推或拉得动。
好长一段时间，我没碰到他钓鱼。有一次，在去钓鱼的路上碰到他。他穿着一件皮衣，肤色也好了些，但下巴却留着一茬胡须，反而显得老了很多。见到我，笑着问：钓鱼呀？我就停下来跟他聊起来。
我说，河里好像没有以前好钓了，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龙虾也不怎么上钩了。他说是的，污染越来越严重了，到处都排污水，以前这条河很好，水也干净，大家都在里面洗菜，洗米，洗衣服，甚至还洗冷水澡，现在只能洗洗拖把了，估计再这么下去连拖把都不敢洗了。我说好像你们厂子里有时也放出黑乎乎的水。他说都讲了好几次了，不听，本来自己的工作是他们照顾的，说多了也不好意思，只好不干了。我才明白，怪不得没看到他钓鱼了。
我又说，电鱼的人很讨厌，有时还划着船来电，明明钓得起劲，只要电鱼的人经过，鱼半天不拉了。他说你怎么不打电话报警，我说我也只是玩玩，犯不着。他说要打的，不打他们更猖狂，电鱼是使鱼断子绝孙的做法。
那天，我彻底地空手而归。也奇怪，自那以后，我慢慢对钓鱼也失去了兴趣，偶尔去专门垂钓的农家乐池塘，总觉得是钓傻鱼。傻钓鱼，意思不大，最后彻底歇竿了。
前几天傍晚，我从单位附近散步回来。暮色下，看到几个人在河边夜钓，我忍不住走过去看看。竟然看到又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钓鱼，我走上去，果然是他，比十年前更老了，但精神饱满。我说阿哥钓鱼呀。见到我，他一惊：哎呀，好长时间没见了！也钓鱼吗？我说这河里不是没鱼钓吗？他说有的，小鱼多得很。我说五六年没钓了，想不到又可以钓了。他说这得感谢五水共治。我说是的，这样保持下去，到明年钓上的鱼会更大。
又可以钓鱼了，回家的路上，我简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突然想到作家龙应台说过的一句话：人生有如钓鱼，一竿在手，希望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