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初的一个傍晚,短暂而剧烈的对流雨过后,西湖区转塘街道上城埭村一家民宿的大草坪上,音乐欢快响起,一群年轻人等待着一对新人入场。“我爱你眼中恰似星河的璀璨,爱你暮暮朝朝的陪伴……”新郎深情告白,掌声、欢笑声随之在茶园和青山间回荡。
浪漫的告白搭配秀美的背景,相得益彰。可摆在几十年前,人们给上城埭村的“告白”却是这样的:“进村一条烂泥路,跑进跑出靠双腿……”当时的村民同样守着茶园和青山,可村子寂寂无名,村里的龙井茶香,始终飘不出少有人来的村口。
从曾经的门可罗雀、无人问津,到如今的“天下谁人不识君”,一切的变化,源自上城埭村依托茶园自然条件,打造乡村休闲旅游特色。这条“人有我优,人优我精”的发展之路上,已是“春色满园关不住”。
都是龙井茶主产地,我们村的茶叶要拿到人家村里去卖,还只能卖三四元钱一斤,现在想想都觉得窝囊。
“我们这代人是苦过来的,但也是最幸运的。”63岁的盛志华是上城埭村的老村支书,如今已退休在家。每每说起自家村子,他总是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自己的感受。
上城埭村是西湖龙井茶叶的主产地之一,有着1200亩大茶园和2000余亩生态山林。这里的村民世代靠山吃山,种茶为生。盛志华就出生在这个茶村,16岁就进入生产队参加劳动。计划经济时代留给盛志华的印象,是父母忙着炒茶的背影。“一到采茶季,家家户户通宵在院子里炒茶。锅子太热,家里没有电风扇,我妈就拿蒲扇帮我爸扇扇。”盛志华说,父母的双手因为常年炒茶起了厚厚的茧,“就是为了一家人有饭吃。”
上世纪80年代,村里实行分田到户,盛家也分到了几亩茶园。青年时期的盛志华经常要骑自行车翻山,花个把小时到梅家坞、满觉陇去卖茶叶。当时,同为龙井茶主产地的梅家坞已声名在外,茶叶生意做得红火,可上城埭村依然落后,无人问津。“都是龙井茶主产地,我们村的茶叶要拿到人家村里去卖,还只能卖三四元钱一斤,现在想想都觉得窝囊。”盛志华说,他辛辛苦苦把茶叶带到梅家坞,还得挨家挨户去议价,人家出价低,他还舍不得卖,“只好再带回家。”
穷则思变,村里有人想到了自己开茶叶公司找销路,将茶叶卖去山东。1989年,32岁的盛志华也开始经营茶叶生意。经营了两年多,生意刚有起色,1992年,村里动员他去参选村长。“1992年,村里要完成50万元的工业产值,那会儿村里哪有工业企业?这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盛志华说,当时,看着进出村子唯一的不足4米宽的茅草路、杂草丛生的溪沟、随处可见的垃圾,他呆住了,“担着心事,总是睡不好觉。”
要致富,先修路。为了寻求经济发展,村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进出的主干道修好,然后再修支路。村干部、党员代表、村民代表组成了监督小组,负责路面标高和搅拌机作业的日常监督,每浇筑好一段路面,村干部当场验收。路修好了,村里又狠抓村容村貌、环境卫生、溪坑整治,村子逐渐有了“好学生”的样子。
下一步村子该怎么发展?村民开始有了各自的想法。
我们当时也不知道乡村旅游,没想到很多年后有那么多人愿意来。对村集体来说,我们当时只是守住了应有的底线。
盛志华说,他当村书记时,有两件事是“得罪人的”。
上世纪90年代,有邻近乡村大搞“石头经济”,靠兴办大理石厂撑起当地经济。上城埭村的大斗山上也产石材,有人托着关系要来办石材厂,盛志华一口回绝了。还有一次,有人看上了大斗山上的优质水源,要承包山泉办水厂,生产桶装水出去卖,盛志华又没同意。这两件事让村民对盛志华“有看法”,有人私下说他是“死脑筋”,明明是对村子有利的事情,偏偏不干。
“资源不能滥用,更不能被个人控制,否则小部分人发了财,环境却被破坏了,集体就要遭殃。”时至今日,盛志华更加坚信自己当年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们当时也不知道乡村旅游,没想到很多年后有那么多人愿意来。对村集体来说,我们当时只是守住了应有的底线。”
2003年,浙江省启动“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上城埭村被选为试点村,开启了以改善农村生态环境、提高农民生活质量为核心的村庄整治建设大行动。正值村里用人之际,一个叫陈火根的年轻人竞选成为村党支部委员,成了盛志华的得力助手。
陈火根脾气火爆、雷厉风行,之前在外地建筑公司当技术员,是辞去高薪回村工作的。为推进村子各项整治工作,盛志华四处“化缘”,筹集资金开建了西山游步道,打造精品旅游线路。陈火根则与村党支部其他同事一道推进违建拆除、围墙整治、小流域整治、截污纳管等工作。
2005年,上城埭村举办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中国杭州西湖龙井开茶节”,并将“龙坞茶村”4个字及相关标识注册了商标。同年4月2日,首批18户由村委会挑选出来的农家乐开门迎客,推出“吃农家饭、喝农家茶、住农家屋、结农家亲”活动。“中央、省、市媒体都来了,还有嘉宾和40多位外国友人,都到我们18户农家乐去体验。当年五一假期,我们村更是人山人海,车都堵牢了。”盛志华回忆。
以生态环境为主导的乡村旅游之路可以走,但上城埭村依托乡村旅游发展经济的模式真的成熟了吗?并没有,新的问题出现了:一方面,村里的基础设施仍待完善;另一方面,农家乐的发展不均衡让部分村民在思想上有了变化,违法建筑不断增多。
为了深入推进“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村里力推拆违工作,但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在村民眼里,多占那一点空间根本不碍什么事,更何况部分村干部家里也有违建情况。当时已接任村书记的陈火根和村两委主要领导先开展自查,然后在村里挨家挨户检查,监督违法建筑拆除和新房规范建设。当时就有长辈跟陈火根急了:“你这个村干部当得有什么意思?人家背地里都在骂你,我们只是不说给你听……”
“拆违这种事,靠一团和气是做不好的。如果得罪人,顶多我这届村书记做完不做了!”急脾气的陈火根火冒三丈,“如果大家都乱搞,到处都是违法建筑,我们村又要回到老路上去了。难道我们再低声下气地到人家村里去卖茶叶?”
那时候老是想,以后村里人走出去,人家一听是上城埭村人,都会羡慕,想把女儿嫁过来。现在,这种感觉大家都有了。
2011年,村里修建了环村北路,与2006年修建的环村南路一起,让上城埭村的干道形成环线。从那时起,村北的村民再也不用眼热村南的村民,自己也办起了农家乐、茶楼。农家乐办得越来越红火,上城埭村的乡村旅游声名在外,可村领导班子在做好推广、争取扶持的同时,也察觉到了一些隐忧:小打小闹、门槛低、同质化、质量参差不齐……
2014年,浙江省提出“两美”“两富”战略,进一步深化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上城埭村以此为新契机,开展美丽乡村建设,继续完善乡村基础设施,整治村庄整体形象。然而,相比多年前,这次整治难度更大——再次拆违,村民的既得利益必然受影响。“不要说其他人,我的父母就不理解。”现任村书记陈卫说,当时,他刚刚到任,眼前就摆着拆违难题,“村干部不能心存侥幸,否则工作就没法做了。我作为村书记,肯定要带头。为了拆掉我父母家违建的附房,我特地送二老去北京旅游,他们前脚走,我后脚就把附房拆了。”
历时16个月,村里的违法建筑全部被拆除。之后,村两委班子反复甄选新农村设计方案,全区域推进村庄整治:新铺装拓宽46条、10.2公里村道,新增截污纳管319户,庭院改造275个,新增绿化面积3.7万平方米,整个村子变成了一个大花园。如今,上城埭村产业结构和村民收入结构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村里鼓励有条件的村民将房屋出租给艺术家和投资者,引进艺术工作室、精品民宿,增加租金收入;同时,引导村民自主开办茶叶公司、茶楼等,带动茶叶销售。2019年相关数据显示,上城埭村共有精品茶楼25家、民宿27家、其他经营户4家,村民人均收入44063元,旅游总收入2600万元。
村子美了,村民富了,村风文化建设也得跟上。近年来,过去的村小学改建成了文化礼堂,“能人榜”“寿星榜”讲述淳朴的乡村好故事,“孝亲敬老之星”“十星级文明户”等评比活动更调动了村民们“内外兼修”的积极性……“在游客看来,我们的村子变美了,村民更幸福了,但他们毕竟只是来一次。说到底,最真实的幸福感还是属于我们土生土长的村民。”陈卫说。
陈卫很喜欢去村子的地标景观“大茶壶”走走,每次望着“大茶壶”和它背后的群山,疲惫感便一扫而光。“我经常想起30年前从转塘接我老婆到村里,自行车骑在村道上,一路坑坑洼洼。老婆经常跟我讲,她万一什么时候掉下去了,我都不知道。”陈卫说,“那时候老是想,以后村里人走出去,人家一听是上城埭村人,都会羡慕,想把女儿嫁过来。现在,这种感觉大家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