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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安博物馆丨淳安文化·“清朝耳目”坊
发布时间:2020-05-09 09:57:29

“清朝耳目”。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我不由得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清朝”不是唐、宋、元、明、清的清朝,而是指政治清明、朝野安定。既然朝野清明、安定,还需要“耳目”干什么呢?耳目说好听点就是把民情、民意上达天听,皇帝则顺应民意,批由六部出台相应的政策,颁行天下,更好地服务社会。说不好听的,就是监视老百姓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再打个小报告,说某某心怀不满,或图谋不轨,论罪下狱,以绝后患。

因为这项工作做得好,做得出色,得到皇帝表彰,进而树立牌坊,能得此殊荣者,放眼全国皆屈指可数。这个牌坊的主人叫毛一鹭,淳安(遂安)十一都毛家人。

相比现在的“道德楷模”,给你颁发一个奖牌或者证书,立功德牌坊则气派大多了;一般在州府或者县衙正街,用青石打造一座牌坊,总高8米有余,四柱三间,三重檐,柱下砷石互抱,时时可供邑人瞻仰。可名垂千古,可彪炳千秋,可功盖当代,可流芳百世。

▲清朝耳目坊

“清朝耳目”坊,正是建立在严州府前正街,修建年代为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由当时严州知府黄卷、同知黄秉石、通州刘美倡议为督府苏松的毛一鹭而建造。牌坊精美无比,额枋、柱头雕刻龙凤、云浪、花卉、瑞兽等图案,明间柱下比别处多了一对石狮子,威武庄严,栩栩如生……

我对着电脑里的这帧照片出神。

“清朝耳目”坊照片,拍摄于文革期间,正面额书“清朝耳目”,下题“癸卯举人甲辰进士广东道监察御史毛一鹭”。背面楷书“奕世恩纶”,下题“旌表孝子毛存元”。毛存元是毛一鹭祖父,事亲孝母,明史有载。一座牌坊两种用途,既表彰 “忠”,也表彰“孝”,忠孝表里,家国天下,毛家三代,光耀州府。这座牌坊确属罕见。

牌坊完整,照片清晰。待我放大细看之下,不由得暗自庆幸。额枋上方分明已用墨笔歪歪扭扭写着八个字:“封建遗存,坚决砸毁”。

真弦。如若再迟几日,怕这帧照片将不复存世。

该庆幸的还有我上个月参加的一个会议。

一天,我在办公室接到党史办程中青主任电话,让我参加10月23日(星期二),在海外海召开的“新安文化学术研讨会”。事不凑巧,省级文保单位“余氏家厅”竣工验收也定在这一天,省考古所一行专家要到现场察看,还要对门楼修缮提出具体整改意见。我在电话里向他说明情况,看能不能请假。程主任告诉我,这次研讨会阵容强大,县里邀请了国内外专家学者三十余人,另外从新安江流域整体性考虑,还邀请了建德、桐庐党史办、文保所的同志参与研讨,机会难得,希望我克服困难尽力出席。我被他的诚意打动,答应届时一定与会。

研讨会如期举行,县人大、县政协的领导都到会作了讲话,嘉宾也依序发言。其间我特别留意建德和桐庐两地代表的发言。建德“严州文化研究会会长”陈利群,高度评价了此次研讨会,还介绍了他们“严州古城”的保护情况,说已在梅城投资30亿元,用于修缮、恢复古城。我对此饶有兴趣,因会议有规定,每人发言限时十五分钟,陈会长并没有就古城保护展开来谈,我也只是听了一个大概。巧了,中午吃饭我与建德几个嘉宾恰好坐一桌,便忍不住打听起来。陈会长告诉我,最近在严州古城发掘出好几座牌坊,其中就有你们淳安人毛一鹭的“清朝耳目”坊。

▲毛一鹭行略

文物发掘应该咨询建德文保所,尧志刚所长与我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他因病没能来参加会议。写这篇文章时,我特意电话联系了尧所长,听明原委后他二话没说,马上把手头照片发我QQ上。又详细给我介绍了发现和发掘这些牌坊的过程。文化大革命期间,严州古城共有19座牌坊被拆除砸毁,统一填埋在影剧院附近的一个大坑内。此次为恢复古城,他们邀请了杭州市考古所的专家对填埋处进行集中清理和发掘,出土牌坊残件一千余件,“清朝耳目”坊正是其中之一,现在还在拼接复原过程中。

我内心一阵莫名的兴奋:毛一鹭,我与你还真是有缘,总能与你不期而遇。

记得那是2011年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中州镇分管文化的镇长方长建,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徐家村山上有一座古墓被盗了,墓主人好像叫毛一鹭。我听后心里“咯噔”一下,毛一鹭这个名字不会陌生,县志里有载,乃明万历年间进士,汾口毛家人。他的墓怎么会葬在中州徐家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立马驱车赶赴中州。

方镇长早已在徐家村口等我,寒暄几句我就跟他上山。方镇长早先是一名文化员,担任乡镇领导职务后,对文化工作热衷不减,尤其对古物、古迹很是上心,所以,对于这方面信息他能够第一时间掌握。

上山道路崎岖难行,山路几不可辨,我们几乎在茅草和灌木丛中穿行着。我边喘气边跟方镇长玩笑说,毛一鹭认魏忠贤为干爹,还替魏忠贤在苏州虎丘立了生祠,他死后选择安葬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他能安心吗?是怕被人掘墓鞭尸了吧?方镇长走在前面,他一边用手拨开茅草,用脚踩灌木,一边“嘿嘿”笑应,艰难行进着。

盗墓现场一片狼藉,盗洞横向掘进,现场碑石无存。凌乱的土堆中,没有发现任何培葬的陶瓷残片,就连墓砖都没有,唯见几块新鲜的桔皮扔在地上;断定盗墓者离开时间应该不久。我感觉有点奇怪,询问方镇长,你怎么判断是毛一鹭的墓葬呢?他说是听村民讲的。

我很失望,现场遗留的信息量太少,无法作出任何判断,有一种挫败感。此后,“毛一鹭”三个字便牢牢刻在了脑子里。

▲始祖毛罗公墓志铭

回来查阅了资料,毛一鹭生卒年不祥,县志里只说是“1630年前后在世”。

历史上真实的毛一鹭是啥样的?我试图去还原他本来的面貌。

泮塘是毛家一个自然村,唐开元间,始祖罗公从江山棠峰迁遂之泮塘,村名沿袭千余年没有变更。毛一鹭出生在泮塘一个世家。祖父毛存元,字时春,事母至孝。《明史》列传第一百八十四“孝义”卷有载,明代启蒙教育家韩晟亦有“旌表孝子毛存元诗”传世。父亲毛志宸,“岁进士”,此乃“岁贡生”的雅称,不是殿试的进士。幼年的毛一鹭兼具家学与家教,与别家孩子比,定然会赢在起跑线上。

毛一鹭,字序卿,号孺初。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进士,初授松江府推官,并代理华亭、青浦、上海三县诉讼事。司理松江府六年间,他忠于职守、廉洁奉公,理狱循法酌情、体恤民意。首创与“热审”并行的“冷审”制度,于寒冬季节宽释罪囚,他重视教育,培养士子,据称,天启二年(1622年),松江府有14人考中进士,无不得益于毛一鹭的教诲。他还著有《云间谳略》十卷,内容均为记录在松江所断案件判词,是他松江审理疑案的成功案例,后人对此评价颇高。

毛一鹭在《明史》中无传,何三畏在其《云间志略》中有“郡司理孺初毛公传”,书中不吝褒誉之辞,大加赞叹曰:“尝读公所著《云间谳略》,似于金科玉律之文素所娴习,一人不轻纵,亦一人不枉,后先平反凡数百条,无不言爻像而事准绳也者。” 何三畏曾为绍兴推官,一生断案无数,深知其中三味。(《云间志略》明刊本原有10卷,现仅存8卷,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善本部。)

毛一鹭断案之神,在同事眼里简直是高不可及。

2014年11期,法制纪实月刊《蓝盾》,刊发了一则案例:《毛一鹭智破典妻争子案》。四百年后的今天重新来审视,仍然有启发和借鉴意义。此案一波三折,疑点重重,作为主审官的毛一鹭,通过微服私访弄清事件原委,判决时既不轻纵一人,也不冤枉一人。

因为毛一鹭政绩特异,擢为广东道监察御史。离任那一天,松江官民“操明香,注止水,轵车木雍道,且泣且号,以送公于前途。”黄体仁(字长卿,号谷城,徐光启的老师。)在《四然斋藏稿》中称其:“春风化雨,波及横舎青矜,士为之勒石颂德,以识不忘。”此时的毛一鹭官声清廉,判案如神,爱民如子,百姓拥戴。

什么时候开始,毛一鹭的心性蒙上了尘土?

人性之善变,在权势和利益面前,便赤裸裸展示出来了。春秋战国时期孟子和荀子讨论的性善、性恶问题,毛一鹭终究无法回避。从万民争颂,执手相送的清官,到依附阉党,诛杀东林党人,充当魏忠贤爪牙,其间心路历程到底经历了什么?蜕变得如此彻底?

当我的视线重新回到“清朝耳目”坊照片上时,那八个歪歪扭扭的墨书“封建遗存,坚决砸毁。”又刺痛了我的眼睛。一场文化大革命,弄得人性扭曲,似乎集体得了癔症,仿佛有恶魔附体,人们丧失了基本的是非判断能力,与老师为敌,与家庭决裂,与朋友反目,与人性相悖。是什么造成的呢?每个人的灵魂都在接受拷问,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浩劫过后,就连以追求真理为标榜的哲学界,都几乎全军覆没,只留下熊十力、梁漱溟等极少数人守住了底线,没说违心话,没干违心事,让人唏嘘感叹。

此刻,毛一鹭站在苏州府衙内,想想自己这几年的升迁,不由得感慨万端。从副七品的松江推官,案牍劳形,连干六年,才转任广东道监察御史,不过是正七品。监察御史官不大,简而言之两件事:弹劾与建言。任期内可以监察百官,可以巡视郡县,可以纠正刑狱,可以整肃朝仪;为皇帝耳目之司,权限不小,责任不轻。严州府前正街的那座“清朝耳目”坊,不正是皇上对自己任期内最好的嘉奖吗?标杆已立,他在众人瞩目中负重前行。

此后巡按贵州,巡按漕运,视学江南,向朝廷提出了一系列的合理化建议,巡按贵州,留给贵州的是百年之安;巡按漕运,疏议六事,皆关乎宫廷消费、百官俸禄、军饷支付、军器护防、民食调剂、河道疏浚;视学江南,选拔才俊,奖掖后进。凡事必躬亲,日日皆劳心。

从天启年开始吧,自己不得不拜在干爹魏忠贤门下,否则不要说升迁,怕连性命都难以保全。当大官才可成大事立大业,这不短短的五年时间,便从大理寺右寺丞、右少卿,再到右佥都御史,到如今巡抚应天府,驻节吴中(苏州),官至二品,前呼后拥,仪仗威严……

“大人。”僚属的一声轻唤,把毛一鹭的思绪带入现实中,“颜佩韦那五个东林余党,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毛一鹭皱起了眉头,前些日子,刚逮了周顺昌。这个周顺昌放着好好的吏部员外郎不当,非得要纠结一帮东林党人,弹劾干爹魏忠贤,不想押解途中,激起苏州民变,数万人围攻官船,要不是他派兵及时,怕周顺昌早已被劫走,现场抓了五个带头闹事者,羁押在狱,等候判决哩。

自己本想保他五人性命,怎奈干爹昨日已有八百里加急递入府中,谕令“不留后患”。而今置身这个权势场中,许多事不像当初松江府推官任上,依照大明律法,丁是丁卯是卯,件件办成铁案,卷卷经得起推敲,桩桩为人所称道。眼前一切似乎都由不得自己,背后象有人在推着他,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这样的委屈说与谁听呢?

他回过头来,看着僚属,吐出一个字:“斩!”语气中没有流露一丝的迟疑。随即吩咐:“研墨。”

毛一鹭在案头坐定,提笔在五人案卷上批朱:“斩”。

史载毛一鹭“外貌恂恂,若书生处子。”看上去温顺恭谨,像一个文弱书生,儒雅得很。“而综核详比,则卓然如老吏;凝重简要,则俨然如宗公巨卿。”所谓人不可貌相,毛一鹭在官场上却老成持重,办事简明扼要,决不拖泥带水,颇有大将风度。

▲疑为毛一鹭《梅花图》

从儒雅的文人,到阉党的帮凶。他宁可用苏州河水研墨判词,诛杀东林党人,此时此刻,他想到家乡的武强溪了吗?他为何不用武强溪水濯他的冠缨?他想到严州府前“清朝耳目”坊了吗?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

归去来兮,胡以心为形役,抛尸骨于荒山?

如果,如果,没有如果,历史不由如果写就。看似偶发的事件,其中蕴藏着必然的规律。这便是佛家的“因果”,遗憾的是毛一鹭没能参透。

勾想起中州徐家荒山上那座孤冢,连墓碑都没有,无人祭奠,无人扫拜,也无颜提及,连家谱都在刻意回避什么,生怕辱没了家风,玷污祖宗的门庭,更无法给后人一个交代。阉党的走狗,魏党的帮凶,东林党人的仇敌,这个骂名,不应该成为毛家后人前行的羁绊。

魏忠贤从得势到覆亡,不过短短七年时间,被朝臣呼为“千岁”。门下还有所谓的“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之名号,势焰熏天。明朝诗人陈悰有《天启宫中词》一卷,杂咏天启轶事,凡一百首,其中一首描写当时二十四衙,争相给魏忠贤祝寿的场面:“奉觞春昼锦如云,白玉阑西曙色分。二十四衙齐跪拜,一声千岁满宫闻。”祝寿的官员绯袍玉带,侵晨就在魏府庭下排队候着,拜寿时高呼“老爷千岁千岁千千岁”,殷訇若雷,场面甚是壮观。

天启年间,魏忠贤一手遮天,官员的升迁调动,都是由这位封为九千岁的魏忠贤把持,放在当时的环境下,如此强大的“结界”,绝非一般人可以障破。像毛一鹭这样的读书人,但凡动了功名利禄之心,似乎也只有阿附魏忠贤一条道可走。

《孟子·告子上》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孟子可谓一语中的:人性之向善,犹如水往低处流。人性没有不善良的,水没有不往下流的。如果水受拍打飞溅起来,能使它高过额头;加压迫使它逆行,也能使它流上山岗。这难道不正是水的本性吗?形势迫使它罢了。人可以迫使他干违心事,本性的改变也是如此。至于说有些人不善良,那不能归罪于天生的本质。

这便是人性。不独天启年间如此,文革亦然。

我常常在想,我们品评历史人物,臧否历史人物,陟罚历史人物,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正是为了正我们的心性,正我们的言行,正我们的观念吗?学人之长,补己之短。昨日已逝,无需过于纠结,人无完人,何必苛责鞭挞?于古于今皆无补益。

毛一鹭若知这样的结局,他是否会有别样的选择?但从一系列乱像可以断言,就是气数将尽,离覆亡不远了。大明王朝在此后十余年间轰然倾覆,逃不脱命数:个人命运或是王朝命运,概无例外。

天启七年(1627年)七月,毛一鹭以疾请告,允之。八月,熹宗之弟朱由检继位,是谓崇祯。

▲毛氏家谱

就在本文定稿之际,意外得悉毛家朋友的一则信息,有清光绪十二年版《重修毛氏宗谱》。翻阅中查到一篇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赐进士出身翰林院检讨壬戌会试同考试官方韩写的“琴十三孺初公墓志铭”。内有这样的记载:“丙寅冬(1626年)朝廷擢公南京少司马,公连章乞身归,未数月,以天启丁卯(1627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卒,年五十七。”以此推算,毛一鹭出生时间应是隆庆四年(1570年),从而弥补了《淳安县志》关于毛一鹭生卒年不详的缺漏。

来源:千岛湖文旅体发布   作者:鲍艺敏   编辑:吴阳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