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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朝鲜安葬战友
发布时间:2021-03-23 13:07:53

我在朝鲜安葬战友

口述 陆关校 整理 黄颖 戴维

思竞山离火线仅十几里路,战斗一打响,牺牲不可避免,每个人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

1953年3月1日,我们从罗店出发,经过一天的行军,到达上海西北的南翔火车站,坐上闷罐子车。八天七夜,火车终点是辽宁省宽甸县,在鸭绿江北侧。

此时抗美援朝战争进入第四年。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二十一军六十三师一八七团,我是二营五连一排三班副班长,我叫陆关校。

下着大雪,要过江了。连指导员说:“大家停下脚步,回头再看看祖国。”我就写了一封遗书。写好交给指导员。

六十三师到朝鲜战场后,接受的第一项任务是抢修妙昌公路(妙香山至昌城),这是朝鲜西海岸的战略公路,多次被美军飞机轰炸,毁坏严重。全师官兵一把炒面一把雪,与钢钎、铁锤、雷管、炸药、石头打交道,每天高强度劳动十几小时。

驻地两公里远,有一个战俘营。那些外国俘虏的伙食费比我们高一倍,一个月可以看两次电影,还为他们修建了篮球场。开始我们有想法,连队说:优待俘虏是我们的政策——“你们要想清楚,他们是俘虏,我们优待他们,是为了瓦解他们。”

那倒是真的,那些俘虏每天出来砍树,志愿军都荷枪实弹跟着,虽无人逃跑,但自由是一点没有的。

7月初,接到上级命令,上前线参加夏季反击战。我们每夜行军一百三四十里,除了过河就是翻山。每次过河都是生死一线,有连队来不及疏散,敌机炸弹扔下来,全连伤亡七十多名战士。

我们连续行军十三个整夜,到达中线的谷山。又向东行进两夜,到达东线思竞山。

思竞山离火线仅十几里路,能听到前线的枪炮声,晚上能看见枪炮射击时发出的闪光,向南看去,半边天通红通红,一片火海。

战斗一打响,牺牲不可避免,每个人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上级规定身上衣裤每一只白布口袋贴身的一面,都要写上家庭住址、所在单位、姓名职务、是否党团员。我的每一只口袋都写着“浙江省於潜县潜川区乐平乡外伍村,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二十一军六十三师一八七团二营五连一排三班副班长陆关校○”(注:党员代号为“●”,团员代号为“○”)。一旦在战斗中粉身碎骨地牺牲了,收尸人员只要能找到你衣裤上的一只口袋,就知道你是谁。

我转身就跑,边跑边喊:停战啰!停战啰!!停战啰

7月27日,我们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只等上级一声命令,立即奔赴前线。晚上10时许,前线的枪炮声忽然稀疏下来。我和几位战友爬到山顶往南看,通红的半边天暗下来了。不一会,枪炮声全停,前线的火光也看不见了,只剩空中的“小太阳”(照明弹)还飘来飘去。

大家跑去问排长。排长去连部了,我们又一路小跑到连部,正好遇到连长。他大声说:停战啦!我转身就跑,边跑边喊:停战啰!停战啰!!停战啰!!!全连战友用半信半疑的眼光追着我跑,即刻笑声、歌声、欢呼声,响彻夜空。

朝鲜停战协定签订现场

那晚如果真的上了战场,很难说这会儿我还能不能站在你们面前。

7月28日下午5时许,部队离开思竞山,向江原道金刚郡鱼隐山1771高地进军。我是机枪手,背了一顶机关枪、两千发子弹。爬到山顶,已经凌晨3点多。

鱼隐山位于“三八线”东侧,海拔1200多米,地势险峻,志愿军曾在此与美军进行长达400多天的反复争夺战。1771高地的争夺战尤其激烈,主峰炸下去好几米,随手抓一把土,里面都有炮弹的碎片。盛夏时节,山上却极少见到绿色植物,没有鲜花,没有鸟语,没有虫鸣,这简直就是一座死山。

我们来接替33师。虽然停战了,我和辅手进到机枪阵地时,看到原先的机枪手还趴在掩体上,目视前方,肩顶枪托,手扶扳机,保持着战斗姿态。交接完毕,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注意警惕!”我回答:“辛苦了,祝你们一路平安!”

天亮了。从山顶向南遥望,目之所及,均为一片焦土,重重叠叠、大小不等的炮弹坑遍地都是,或躺或立的则是未爆炸的炸弹。阵地南侧约四公里,是停战双方的非军事区,能望到双方佩戴武器、悬挂臂章的和平使者在站岗巡逻。

我们连队驻守鱼隐山东侧。除了正常值勤、训练和政治教育,其余时间都用于加固坑道、防御工事,以防敌人撕毁停战协定,再次挑起战火。到阵地上,我没开过一枪,就这么守了一年。

1954年春节快到了。为了干干净净迎新年,连里决定每人都要洗个热水澡。我们在山脚下的水潭边,搭了两个柴灶。从潭里取水,倒入汽油桶至三分之二满,烧到热而不烫。此时在雪地上脱光衣服,爬进桶里洁身。全连一百多号人,两人一批轮着洗,一共洗了三天。

我坚决要求参加收尸组。半个月前在鱼隐山顶的炸弹坑里,连党支部刚批准了我的入党申请。共产党员应当担当最艰巨的任务

1954年7月28日,上鱼隐山一周年的日子,部队接到命令:撤离阵地,阵地交由朝鲜人民军接管。

六十三师接到了一个特殊任务——每团留下一个连,组建“烈士陵园建设大队”,由师部直接领导。任务是在鱼隐山周围近百平方公里,寻找分散安葬在此的所有烈士遗骸,集中安葬到两个新建的烈士陵园内。

连队领受任务后,立即开展工作。选定两块向阳干燥、平缓方便的山坡,作为陵园的园址;全连除炊事班外,组建了四个组:第一组为收尸组,第二组为木工组,第三组为采石组,第四组为建墓组。

我坚决要求参加收尸组。半个月前在鱼隐山顶的炸弹坑里,连党支部刚批准了我的入党申请。我是共产党员,应当担当最艰巨的任务。还有一个特殊原因——之前营建过冬住房时,我是伐木队队长,天天拿着斧头、锯子在驻地十几公里范围内采伐树木。过程中,我发现了不少志愿军烈士的墓地,有几座坟的,也有十几座、几十座、上百座的墓地,都是战斗结束后匆忙安葬的。

战斗结束后匆忙安葬的志愿军战士墓地(资料图)

也有来不及安葬的。在一条小路边的土堆后,我们发现了一名志愿军烈士,他还保持着端枪向敌人射击的姿势,腰带上挂着一只印有“最可爱的人 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赠”的搪瓷杯。我们向烈士遗体行了三鞠躬,并砍下树枝掩盖好。回连后,连长指示:就地掩埋,记住墓址。

第二天,我带了三名战友,在烈士身边挖了一个墓穴,将遗体安葬,并在墓地上方用树干搭了一个三角架,顶端扎一束青松,这是当时尽我们所能、最为庄重的纪念方式。

还有一次,我们发现了三具美国兵的尸体,脚蹬皮靴,头带钢盔,钢盔上标有“USA”字样。他们同为骨肉之躯,父母之子,从太平洋的东岸来到太平洋的西岸,参加非正义的侵略战争而暴死异国他乡,可怜,亦可悲。

连党支部研究后,同意我为收尸组成员,并决定由我任组长。

你问我们怕不怕?下面躺着的,不是别人,是我们的同胞姐妹。怎么会怕呢

我们组一共十人,都是比较优秀的战士。

出发前,连指导员李宏专门开会,他说:“这些烈士都是我们的同胞兄妹,我们要用深厚的阶级感情来对待每一位先烈,要用炽热的手足之情去收回每一位先烈的遗体。”

他要求我们在收尸工作中要做到五不怕: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不怕鬼、不怕异味。世界上没有鬼,人死了不会变成鬼,怕鬼是封建迷信思想作怪,我们要用无鬼论来战胜它。烈士墓挖开后发出的各种异味,绝不能扭脖子,堵鼻子,这是阶级立场问题,是阶级感情问题。每具烈士墓开挖前,先肃立默哀三分钟,然后动土。

天一亮,我们就出发了,从伐木时发现的烈士墓,由近到远开始。第一天是两个紧挨着的无名烈士墓穴。我们分成成两组,每组挖一座墓。大家动作很轻,一点点把覆盖在遗体上的泥土清理掉,生怕碰坏了他们。

清理完毕后,眼前看到的只剩下一具忠骨,烈士身上的衣着和肉质都已不在了,已经被微生物吞噬、被土壤吸收。

从骨架看,这两名烈士的个子都不到1米5。其中一个墓穴里还有一束20公分长的头发。我们判断,死去的很可能是两名年轻的女战士。

抑制住强烈的感情,全组战友肃立在墓边,向忠骨默哀三分钟。

你问我们怕不怕?下面躺着的,不是别人,是我们的同胞姐妹。我们当她们是自己的亲姐妹,又怎么会怕呢?

我们像考古专家那样,认真细致地把两名女战士的忠骨,从头到脚、一块一块取出,把附着在忠骨上的泥土擦净,从上到下、有序地放在墓旁的白布上。

人骨共206块,最小的是手指和足趾的第一节骨,落在土里不易寻找。但烈士的忠骨一块都不能少。我们用筛子,从墓内的土中一锹一锹地筛寻,直至把206块忠骨全部收齐。

棺木是从祖国广西柳州千里运来,由木工组打制,棺底铺有一层白布。那束20公分长的秀发,我们清理后,放在了主人的颅骨旁。

忠骨安置好,互相查验确定无缺后,我们将白布轻轻覆上包好,再用担架将落盖的棺木平抬到路边,由汽车运往陵园安葬。

第一天收回两具烈士遗体。我们既欠缺经验,又倍加小心谨慎,用了整整一天时间。

这样的无名烈士,在搜寻过程中,占到五分之一。他们的墓碑没有任何标记,就是一抔土

搜寻进行到第七天,又是一座无名烈士的墓地。墓启开后,一股浓烈的异味扑过来。

这时候,难以忍受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但所有队员没有一个人捂鼻子、扭脖子、面容不悦。你问我们是怎么克服生理反应的?若不是亲身经历过残酷的战争,若不是在心底把牺牲的战友当成亲人,一般人很难抵御这种不适和恐惧。

我们神情肃穆,睁大眼睛,看着那个“他”——已经面目全非,辨认不出样子。我们用工具抓住他的锁骨,用力向上拉起。他笔挺挺地“站”起来,身高有1米8,眼睛也“盯”着我们。

起先,这名烈士的躯体还是完整的,接触空气后迅速发生氧化。只见一块一块的肌肉,从身上掉下来,不同颜色的液体,从全身往下流。再一看,他的头顶竟少了一块颅骨!此情此景,我们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个个放声大哭,“战友啊,请,请放心,我们一定把你好好安葬!”

平静下来后,我们六个人合力,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左右侧各两人,分别托抬背部和臀部,为的是保持烈士遗体的完整性。那时候没有劳动保护,大家都是赤手。

这名烈士什么也没有留下,我们只在墓穴里找到一支钢笔,刻有“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赠”字样,我立刻想起我也有一支一模一样的。我把钢笔擦拭干净,放在它主人的左胸上,“让它永远陪伴你吧,我的战友。”

这样的无名烈士,在搜寻过程中,占到五分之一。他们的墓碑没有任何标记,就是一抔土。

我们和文书回到墓地,将小刘的《军人登记表》与墓碑仔细核对,墓主确系小刘同志的同胞长兄

寻找烈士遗体过程中,全组情绪崩溃,还有过一次。

我们组的小刘,是四川籍新兵,入伍一年多来,因为各方面表现较好,被选入收尸组。

九月上旬,我们一起上山,找到一座有名字的烈士墓。向烈士墓默哀完毕,正准备启墓时,小刘死死盯着木制的墓碑,突然大吼一声:大哥!然后抱起那块墓碑,死死抱在怀里,人倒在地上,蜷着身子不住打滚,喉咙里“大哥!大哥!”,哭着、叫着,撕心裂肺。

大家什么都明白了,不由和小刘同声哭泣。过会儿,小刘没了哭声,已经两眼翻白,昏了过去。我们赶紧送他到连部卫生站,并向连首长汇报。

连首长指示:小刘留在连部,由卫生员照看;你们稳定情绪,继续做好下面的工作;文书,你带上小刘的《军人登记表》,一起去墓地核实。

我们和文书回到墓地,将小刘的《军人登记表》与墓碑仔细核对,墓主确系小刘同志的同胞长兄!

第二天,精神受到强烈刺激的小刘被送到二三十里外的陵建大队部,不久就送回国治疗了。小刘一直跟我在一个连队,一起来的朝鲜,想不到他会以这种悲情的方式离开我们!

该死!我怎么也想不起小刘的名字了。当时他年纪小,我们都小刘小刘地叫他。这一分别就是60多年,我心里时常惦念着他!祝愿他仍健康幸福地生活在祖国灿烂的阳光下。

许多年后,我仍旧会梦到他们,那些我们亲手挖出来的烈士

陵建工作进行了四个多月。从盛夏到初冬,我们爬遍了鱼隐山近百平方公里内所有可能安葬烈士遗骸的山梁坡谷,共找到1200余具烈士遗骸。他们有的少一块头盖骨,有的少一只胳膊,有的头骨、胸骨、腿骨上有子弹穿过的窟窿,有的嘴里还咬着敌人两节手指骨……

1954年12月12日,一千多人唱着“在我们艰苦的斗争中,你英勇地抛弃了头颅”(注:此为俄国歌曲《光荣牺牲》,常作为革命者的哀歌),在烈士陵园参加烈士追悼会。

两座烈士陵园墓道用石块铺成,横平纵坡,四周相连。每座墓前竖有厚20厘米、宽40厘米、高80厘米的墓碑,刻有烈士姓名、职务、家庭住址、部队番号,无名烈士则刻“无名烈士墓”。

陵园入口处建有两层的红色门楼,横匾上写“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门楼上绘花鸟松柏,四周有木质栏杆,涂以常青色,象征烈士英灵四季常青。陵园北侧山顶上,用石块水泥叠了一座10.25米高的纪念塔,象征1950年10月25日志愿军赴朝后的首战。

我由于成绩突出,荣立三等功一次,获得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军功章一枚。

许多年后,我仍旧会梦到他们,那些我们亲手挖出来的烈士。再见了,我在地下的战友们,我们相处半年,既是战友也是亲人。

我就一个心愿,再去朝鲜看一下我修建的陵园,那里有我的战友。为了这个目标,我坚持每天锻炼

1955年1月,我离开朝鲜,被选拔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昆明步兵学校学习。那时我离家已经五年了。我出生在临安於潜一个穷苦农民家庭,9岁给人放牛,做了十年长工。1950年,我当了村里民兵队副队长。区里开会动员抗美援朝参军,我就报名了。

1958年8月18日,我和爱人到杭州旅行结婚,住在解放路上的远东旅馆

这块抗美援朝的真丝手帕是谈恋爱的时候我送给她的纪念品,已经保存了63年整

1960年,我被选调到青岛海军潜艇学校指挥系学习。后来,到江西参加“三线”建设。1972年调往东海舰队航空部队工作。海陆空,我全干过了。一次,在军事拉练中发生意外,我受了重伤,才不得不退役。

2010年,我和三位战友登上一列去朝鲜的志愿军老兵专列。到了板门店,我们很想去战斗过的地方看看,可惜,导游说那是军事管制区,去不了。

70年过去了,国家没有忘记我们这些老兵。这块“光荣之家”的牌子,是前些年民政局敲锣打鼓送到我家的。2020年是抗美援朝70周年,临安也举行了隆重热烈的纪念活动。9月30日,我和六位老兵穿上军装,胸佩绶带,接受了区领导的看望慰问。这枚纪念抗美援朝出国作战七十周年纪念章,也是去年发下来的。

从浙江农林大学组织部长的岗位上退下来后,我很乐意跟现在的年轻人讲讲我在朝鲜的亲身经历,让他们懂得珍惜和平。临安的农林大学、石锦小学等好几所学校,还有中村的“硬骨头六连”,我都去讲过。

我只有一个心愿,有生之年再去朝鲜看一下我修建的陵园,看一下埋在那里的战友。为了这个目标,我坚持每天锻炼,早上打太极拳,下午游泳。应该说,我现在还有这个身体条件,再过几年就很难说。

毕竟,我已经89岁了。什么叫魂牵梦萦?什么叫夜不能寐?那种对死去战友的感情,伴随了我的一生。后面的日日夜夜,一年又一年,我好像都是在替他们活下去。

读稿人语 戴维

老战士的思念

我们到临安采访陆关校老人,他拿出一条泛黄的“抗美援朝”真丝手帕,这是谈恋爱时他送给妻子的纪念品,已经保存了63年。

因为各种原因,志愿军留在朝鲜的很多烈士陵园没有向外开放,陆关校想重返朝鲜拜祭战友的心愿一时也难以达成。在倾听了老人在朝鲜的特殊经历后,我们理解了他对那块土地的魂牵梦萦,理解了一位老战士对战友的刻骨思念。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清明在即,我们遥遥祝愿,长眠异国的革命烈士安息!愿祖国繁荣昌盛,愿世人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   编辑:高婷婷
奋斗百年路 启航新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