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繁华依旧的南宋御街。 本报记者 俞碧寅 摄
秋意渐浓,坐落于杭州城内的吴山依旧生趣盎然、绿意绵延。她绵亘起伏的山脉,左至钱塘江,右瞰西子湖,俯临市井烟火,如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将这座千年古城的江河街巷尽收眼底,拨开了南宋历史的华美卷轴。
当时全国“最大的手工业中心”“最为繁华的商业城市”“中国古代商品经济发展的一个高峰”……当代学者的各种褒奖中,一个曾经“世界级”的城市在我们脑海中浮现。法国著名汉学家贾克·谢和耐认为,(宋代)中国是当时世界首屈一指的国家。
我们在一片古老的街区里,发现这座曾被称为临安的都城依然“活色生香”——
临安当时人口达百万以上
从吴山脚蜿蜒而上,掩映在绿色之中的杭州博物馆出现在眼前。一场秋雨停歇之际,著名考古专家杜正贤合上案头的书本,照例把双手交替在身后,顺着博物馆后院一条狭窄小路,带我们向南宋御街历史街区缓缓走去。
当他的双脚踏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双手拂过老建筑的一砖一瓦,“我时不时来这里走一走。每来一次,就仿佛距离那座繁盛的都城、那段开放文明的历史更近一些。”
人来人往的中山南路上,两座仿古建筑分别坐落于严官巷的两旁,这便是南宋遗址陈列馆。步入南侧展厅,我们的视线穿过近现代、明清、元代土层,直抵两米多深的考古挖掘“现场”:桥堍桥墩、石砌水闸、房屋基址、道路水井……一目了然。
根据《杭州史稿》的描述,经济、社会和文化领域的变革,使传统坊市制下政治区、居住区、商业区条块分割的城区格局和单一管理体制难以维持,引发城市格局和管理体制变革,后逐渐形成城郊一体、坊市结合、分级管理的行政体制;在当时,临安城已经形成了十分健全的城市管理体系。
“临安的城市格局,是在北宋州治的基础上改造而来的,呈南北向狭长的‘腰鼓’模样,自宫殿北门向北延伸的御街贯穿全城,形成别具一格的‘南宫北市’、襟江带湖格局。”杜正贤带着我们穿行在车水马龙的路面之下,曾入选2004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严官巷南宋御街遗址”就在北侧展厅。
“临安当时人口达百万以上,远超同期世界其他城市;商品经济发达,‘京州有四百十四行’‘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国际交流频繁,高丽、东南亚等地区纷纷‘朝贡’,‘西湖十景’业已形成,秀美风景驰名天下。”杜正贤说,南宋时期教育、商业、医疗、文化、科技等的发展都达到了新的高峰,社会各方面的发展互为因果、相辅相成,最后促成了一个开放文明的国度。
几番穿行之间,我们的思绪便穿越到了那个繁华的年代:运河沿线,公私船运通利,南北商客往来,形成了一幅“云烟湖寺家家境,灯火沙河夜夜春”的美丽景象;在龙泉,七八十米长的龙窑窑室里,温润如玉的青瓷声名远扬,它们被悉心码放、整齐装箱,顺着水路去往那些繁忙的港口;在“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的泉州港边,商船往来、人声鼎沸,丝绸、瓷器顺着古老的“海上丝绸之路”漂洋过海。
15年前,南宋遗址陈列馆的南北展厅正式落成,成为杭州市第一个对公众展示的考古遗址。眼前,一位父亲带着蹒跚学步的女儿,倚靠在围栏边,遥想那座湖山晴雨之间的临安城、那番繁华富足的王朝盛景;展厅里的几位年轻人,也凑上前去一起说宋、寻宋,他们绘声绘色的样子,仿佛脚下的遗址正在苏醒过来……
“最美丽华贵之天城”
上世纪80年代,杭州卷烟厂内的基建考古就已发现了南宋御街遗址的雏形,并由杭州市考古所进行了抢救性的考古发掘。当考古队员们用手铲和刷子,一点一点地还原出古河道、青瓷器、金银器、建筑构件时,马可·波罗笔下的“最美丽华贵之天城”终于得以显山露水。
中山中路112号,南宋御街陈列馆在雨中静静伫立,雨水轻轻拍打在沿街的玻璃保护罩上,叩开了一段尘封的记忆。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考古工作‘唤醒’了南宋,成为宋代城市繁荣通达的有力佐证。”我们跟着杜正贤沿着台阶而下,走近这段已经在路面两米多以下的残街,眼前的“香糕砖”错缝侧砌、做工考究,显露出南宋时纵贯南北的城市要道。
岁月更替,这段潮湿泥泞、残破狭窄的街道,依然阻挡不了游人们对那座辉煌都城的畅想——“这算不算临安城里的商业街?”“是啊,这可是陆游、马可·波罗都曾来过的步行街呢!”
华美天城的古与今,也在这方小小天地里被刻画得淋漓尽致。绕过南宋御街陈列馆的一面砖墙,傅伯星先生的《临安年市图》引人驻足,“数十里人烟生聚”的景象在画家笔下栩栩如生,处处商肆林立、大街小巷四通八达的格局跃然纸上。
热闹场景的背后,许多变化都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比如两宋时期,“重农抑商”的观念被打破,国家推行的是“农商并重”。尤其到了南宋,随着惠商、恤商政策的广泛推行,社会各阶层纷纷从事起手工业和商业经营。
又比如,学者研究发现,词人柳永笔下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只是北宋元丰年间的杭州人口,当临安城提升为“行在”后,人口数量飞速上升,高达124万余,远超北宋时期的东京汴梁。
人口的增长、商业的兴盛,又让当时的临安,像“磁石”一般吸引着更多的人力、财力,开创了古代商品经济发展的新时代。
“南宋临安城推倒了里坊之间的围墙分隔,城中的居住区与商业区已经连为一体,坊市混合的布局足以窥见当时的开放程度。”杜正贤在画前感怀许久,我们的脑中浮现出先辈们不惜笔墨描绘的临安城——她如吴自牧在《梦粱录》里所云:“处处各有茶坊、酒肆、面店、果子、彩帛、绒线、香烛、油酱、食米、下饭、鱼、肉、鲞、腊等铺。”她又如耐得翁在《都城纪胜》中所言:“城之南、西、北三处各数十里,人烟生聚,市井坊陌,数日经行不尽。”
为了“唤醒”这座华美天城,考古学家、历史学家、艺术家们丝毫不掩藏丰富的学识和创造力,将古与今巧妙衔接。陈列馆的墙上,一幅“南宋时期御街店铺分布示意图”灵动可爱,设计者巧妙地运用声光电技术还原了当时的盛况:图上“钮家腰带铺”“沈家白衣铺”“郭四郎茶坊”“张家铁器铺”“张古老胭脂铺”“三不欺药铺”一字排开,无不令人感叹商业分工之细、从业者之广;墙上三五个可视化小孔,又以动漫的形式让人们悄然走进那个繁华年代……
走出这座小巧的陈列馆,秋雨初霁,游人们的脚步继续向前;他们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用行走翻阅一篇篇凝固的历史,用心聆听砖石檐廊传递的动人音符,不就是为了读懂临安,读懂那海纳百川的中华文明吗?
风韵生生不息
宋的繁华,不分昼夜,无论古今。
与杜正贤一起行走在他最为熟悉的中山路上,他能“设计”出一条别致的游览线路:从吴山脚下出发,经过熙熙攘攘的河坊街,不一会儿,几条古色古香的清幽小巷出现在眼前;巷子越走越深,我们距离街道又越来越近,叫卖声、音乐声渐渐在耳边起伏;走出鼓楼之后,我们又挥别古典,与现代都市相融……
“十里御街像鱼的脊椎骨,四通八达的街坊巷陌,便是衍生出的条条细骨;岁月给了这些骨骼血脉与文脉,让南宋风韵生生不息,让这座城市人烟繁盛。”
杜正贤的脚步在一个特殊的地点停了下来。“每每走到南宋御街与大井巷交叉口,我都十分感慨。12年前那场开街仪式依旧历历在目……”我们的思绪也跟着跨越了时空——杭州市中山路的前身是南宋御街,为临安城的主轴线,它贯穿都城南北,直达皇城的和宁门,街道两旁诸行百市样样齐全。
2009年,在“南宋御街·中山路”开街仪式上,杜正贤冒着滂沱大雨向过往行人讲述这里曾经的繁盛景象。“我打着伞却还是湿了半边胳膊,但是驻足聆听的人越来越多,‘南宋’聚集了如此高的人气,是超乎我们的预期的。”
的确,一万个人心中有一万种南宋风韵。时至今日,这里已被打造成为“中国生活品质第一街”,但依然令人遥想“一代繁华如昨日,御街灯火月纷纷”的景象。时空的穿越感在现代都市的一隅随处可见:
叭蜡子巷广场上,一块“御见清河坊”的展板前,几位少年迎风奔跑,他们的脚下是一个圆鼓鼓的仿制蹴鞠;南宋书房里,窗明几净、墨香四溢,一位年轻人专程到这里寻找一本《宋:现代的拂晓时辰》;沿街的餐馆酒肆门前,几位身着古装的“小二”招揽生意,顾客一入门,他们提壶献茶,迎接入座;南宋皇城小镇内,一座光影交错的南宋记忆馆将古今宋韵娓娓道来……
“杜老师,不如进来品一杯茶吧!”一个声音让我们在广场前停下脚步。两位宋茶爱好者在广场边租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楼,专门用以观茶、品茶、议茶。杜正贤是这片街区的“常客”,他被热情地引入屋内,我们沿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行至二楼,这里乐声袅袅、茶香扑鼻。他们饶有兴致地谈论起即将“上演”的“第九届南宋斗茶大赛”。对“宋”的追求与“重塑”,已然成为这座现代城市的生动注脚。
当夜色笼罩这片古老的街区,仿古的五彩街灯次第亮起,店铺门前的小水渠叮咚作响,与商贩的叫卖声相映成趣,这番陆游笔下“笙歌灯火夜连明”的场景着实令人沉醉……于是我们陷入沉思,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南宋都市之现代,还是当今城市之怀旧?
也许,正是那生生不息的南宋风韵,触发我们感知过去,触摸今天,又畅想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