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生画像

桂俊姐姐（左）在父亲墓碑前痛哭。

烈士陵园将瓷坛交给桂俊姐姐（右二）。

刘天生是我三舅，他是解放战争时期牺牲的革命烈士。

自打我记事起，我妈提起娘家人最多的就是我三舅。每次讲完，她都眼中含泪，语气唏嘘，又每次都洋溢着温柔与自豪。

在童年的我心中，三舅就是那一代革命军人的代表。每次看电影看到那些英雄形象，我都告诉自己：我三舅就是这样的。

我妈常说，三舅是兄弟姐妹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1926年，我妈出生在山东省历城县塔窝村。

我的姥爷刘习贡，担任过乡长。日本鬼子来了后，他就辞官在家务农了。

姥爷娶过三个妻子，都是前头的病故，再娶下一个。大舅是姥爷第一个妻子生的。二舅、三舅和我妈，是第二个妻子生的。

后来，姥爷娶了第三个妻子，生了四舅。

我妈是大年初一出生，还是双胞胎。但兵荒马乱的年月，两个婴儿一生出来就没气了。姥爷准备拿去埋，是大舅妈摸着小的那个的胸口，发现还热乎。

她赶紧把婴儿抱回来，捂到怀里暖着，这才把一条小命救回来。那个婴儿就是我妈。她小时候吃过大舅妈的奶，大舅妈对她来说好比亲妈。

姥爷思想开明，允许女儿家不裹脚。本来，我妈也能和舅舅他们一起上学。可惜8岁那年，姥爷一场大病，去世了。掌家的三姥姥坚决不同意女孩子出门读书，还硬是给我妈缠了小脚。

当时四舅还不懂事，二舅在学校教书，不常在家。只有三舅，和我妈相处时间最长。三舅很照顾小六岁的同母小妹，他俩格外地亲。

我妈常说，三舅是兄弟姐妹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不仅相貌英俊，还识文断字，年纪轻轻就参加了革命，在区里、县里都工作过。

到解放战争时，三舅已经是鲁中部队的营教导员了。

战友说，是刘天生教导员带队冲上去，攻克了阵地

在三舅的影响下，我妈积极参加地下党的活动，成了村里的妇救会长，还当上了村长。

1947年，共产党组织民选乡长时，21岁的我妈被选上了乡长。

这时，我妈已经成婚了。我爸是隔壁村的，和我三舅是战友，他们都是1941年入的党，后来分在不同部队，但关系一直很好。

我爸和我妈的结合是另外战友介绍的，我的几位舅舅都很认可。

我妈要当乡长，这事遭到了我奶奶（她是我父亲的继母）的坚决反对。她跑到区里告状：“我儿子在部队干革命，这媳妇一定得留在家里，帮我干活。要不然我就去部队上，把儿子叫回来！”

这下，领导就不让我妈当乡长了，还是留在村里继续干吧。

1949年4月，解放战争进行到了关键时刻。我爸和三舅随着各自的部队，胜利渡过长江。

我爸所在的21军从安徽巢湖渡江，经贵池、宣城、广德、长兴到杭州。解放杭州后，旋即奔赴台州剿匪。

三舅渡江以后的经历，就不太清楚了。

多年后，我爸七转八转调到省建委，和同事李振生聊起革命往事。这位李伯伯居然和我三舅在同一个营共事过，分别担任营长和教导员！

李伯伯回忆，在淮海战役中，他们营遇到了顽固的敌人，阵地屡攻不下。带队进攻时，他负了重伤，被送进野战医院。

苏醒后，他向战友打听战事。战友说，是刘天生教导员带队冲上去，攻克了阵地。

但刘天生也在战斗中负伤了，被送至后方医院。

李伯伯伤愈，在野战医院寻找刘天生，未果。又去其他医院找，都没有三舅的踪迹。

如果三舅真的是在杭州病故，那么理应也埋骨在杭州，他的墓地一定有迹可循

全国解放后，李伯伯仍不忘此事。

听说三舅最后出现的地方可能是嘉兴的荣军医院，他又去嘉兴找。由于战时人员流动大，病案资料不完整，还是没找到。

与此同时，我爸、我妈也到处托人在找三舅。二舅还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大家找了一年多，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

三舅好像人间蒸发了。大家只好认为，三舅应该是牺牲了。至于哪次战斗，牺牲在哪里，无人知晓。

1953年4月，部队送来了一张革命烈士证书，上面写着：

（鲁烈字120590号）姓名：刘天生；性别：男；

出生时间：1922.3；籍贯：历城县大龙堂公社塔窝大队；

生前所在单位及职务：华东军区七兵团政治部组织部干事，营级；

参加革命时间：1941.9；牺牲时间地点原因：1950.3，杭州，病故；

颁发机构时间：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军区第三野战军，1953.4.16。

上面的信息，我们家里人并不敢确信。因为如果三舅真的是在杭州病故，那么理应也埋骨在杭州，他的墓地一定有迹可循。

但难以解释的是，我爸和李伯伯在杭州、嘉兴等地来来回回寻找了好几年，都遍寻无果。

如果不是在杭州，又会是在哪里呢？

三舅妈死活不让三舅走，三舅只能爬墙跳出去归队

20世纪70年代，山东老家翻修房子，在墙缝里发现一个小包，是当年躲还乡团搜查藏起来的，后来就被忘了。

老家来信说，在小包里找到一张三舅的全身相片，但在墙缝里受了这么多风雨，照片已经损毁。

不过，还是能依稀看出几分三舅当年的模样。脚上打着绑腿，身上背着驳壳枪，军容整齐，英姿勃发，好一位革命军官！

在战争年代，三舅整天行军打仗，根本顾不了家。是三舅妈在山东老家拉扯着两个女儿，桂珍和桂俊。

三舅的这段婚姻是父母包办的，15岁就懵懵懂懂地娶了妻，新娘还比他大5岁。老家那边有个习俗，说大媳妇不光疼丈夫，还是家里的好劳力。

果然，三舅妈嫁过来后，家里地里一肩挑。三舅中学毕业后在乡公所当文书，家里的活计都是三舅妈在操持。

三舅妈先后生了四个孩子，只存活了桂珍和桂俊，两姐妹相差七岁。

桂珍还记得一点和父亲相处的片段，比如三舅把写好的字贴在家具上，教她认字。

桂俊可怜，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三舅7月份离家，8月份桂俊才出生。

三舅离家的准确情景，只有三舅妈一直记得。那是淮海战役打响前，三舅从部队回家了一趟，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回家。

临走时，三舅妈死活不让三舅走，甚至把他反锁在了家里。三舅只能爬墙跳出去归队。

这场看似短暂的分离，后来竟成了永别。

“我爸在家时，一直跟我妈说：女孩子也要让她读书，不要缠踋，不要早找婆家”

解放战争胜利后，南下的军人很多回到家乡，没回家的也都给老家捎回信息，只有三舅始终没有音讯。

1953年，地方民政局送来了《革命军人病故证明书》，确定三舅已不在人世。桂俊姐姐记得，三舅妈当场病倒。

“我妈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枯瘦如柴。我扶她起来喝水，她连坐，都坐不住。我害怕极了，使劲抓住她的手，唯恐这一松手，我妈就会离我而去。自打我爸离家后，我妈就拉扯着我和我姐，缺吃少穿，受尽欺凌，真不知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爸在家时，一直跟我妈说：女孩子也要让她读书，不要缠踋，不要早找婆家。后来，我妈按照我爸说的，都做到了！”

1951年，我父亲随部队到了上海，转为建筑工程兵。从那时起，三舅的大女儿桂珍就跟着我们家生活。

后来，父亲脱下军装，转业到直属国家建工部的建筑公司，又调到西安，支援西北建设。桂珍姐姐也跟着我们去了西安。

1958年，父亲调到浙江省建筑公司，我们家也定居杭州。桂珍姐姐在西安已经成家，就留下了。我们兄弟姐妹都叫她“西安姐姐”。

桂俊姐姐年龄小，一直跟三舅妈留在山东老家。学校毕业后，她在老家教书，一直到退休。

几十年前，我爸爸和李伯伯，是不是把嘉兴和嘉定弄混了

前几年，我们和山东的桂俊姐姐建了微信群，逢年过节都在群里问候，特别是替老爸老妈和她联系。

桂俊姐姐退休后到了济南，和两个儿子一起生活，日子过得很舒坦，只是心里有个疙瘩难以消解，就是她父亲的下落。

桂俊姐姐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更可悲的是，在漫长的一生中，她根本不知道父亲的下落。

但她从没有停止过寻找父亲，我父母也没有停止过寻找三哥。

2022年10月11日，事情出现了重大转机。那天下午，我结束了在义乌的会诊，正在赶回杭州的路上（我是心血管内科的医生），看到桂俊姐姐发来的信息：

建华，我在“中华寻亲网”上寻找我父亲的埋葬地址，志愿者告诉我，上海嘉定有一个刘天生，是济南市章丘县的。现在详情还没过来。

我心里一喜，山东章丘县地方不大，同名同姓的可能性不大，很有可能就是三舅！但怎么会在上海嘉定呢？

此后几天，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预感三舅快找到了。

又过了一周，我接到桂俊姐姐的信息：

建华，上海志愿者说，墓穴里有47人，都是解放上海时牺牲，其中27人有遗骨，刘天生没有遗骨，只是墓碑上有名字，注明是济南市章丘县人，1921年出生，在华野第七兵团政治部组织部工作，任部长，1950年3月27日牺牲。

她不解地问我，上海解放是1949年3月就结束了战斗，为什么三舅是1950年3月牺牲？

和志愿者多次沟通后，我们得知，当时上海嘉定也有后方医院。

信息好像有些对上了。几十年前，我爸爸和李伯伯，是不是把嘉兴和嘉定弄混了？南方人普通话不那么标准，嘉兴和嘉定发音相近，我爸人在浙江，就想当然以为是嘉兴了。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三舅不是1949年5月解放上海时在战斗中牺牲，而是1950年因伤或病在医院去世的。

可惜我爸已经不在了，李伯伯也不在了。三年前，我爸去世前，我去医院看望，聊起没能找到三舅，我爸心里还是有很大的遗憾的。

“就算没有父亲的遗骨，就算是刨一包土，我也要带回去，埋在家乡”

桂俊姐姐说：三舅埋葬在上海市嘉定区革命烈士陵园，地址是上海市嘉定区塔城东路486号。墓是1959年迁到烈士陵园的。

她和我说了这次具体的寻找过程：

以前年龄小，只知道姑父费尽心思寻找过父亲。后来我看到了央视寻亲节目，又查询了中华英烈网，才又开始寻找。

我看到有个寻亲节目在“给烈士寻根”，我就想再试一试。我把情况反映到我们那里的退役军人服务部。

半年后，一位寻亲志愿者去彩石镇玉龙村核实一位烈士的情况。退役军人服务部的工作人员就告诉他，我们这里有个烈士叫刘天生，他女儿一直在找父亲的下落。

第二天，那个叫“张保全”的志愿者就联系上我，问我要我父亲的资料——烈士证明书，一张修复的照片。我把从长辈那里搜集到的信息都给了他。

志愿者一丝不苟、认真负责的敬业精神实在太感人。仅仅16天，上海嘉定烈士陵园就传来了找到我父亲墓地的消息！

我太激动了！我要放声大哭一场了！要是能对上的话，就算没有父亲的遗骨，就算是刨一包土，我也要带回去，埋在家乡。父亲的衣冠冢，我也准备迁到嘉定的烈士陵园去，那样我就完成心愿，再无遗憾了。

十天后，我又接到桂俊姐姐的消息：

建华，通过与嘉定方面沟通，他们说以前的信息一概没有，更没有照片，父亲的信息是根据“烈士英名录”上的记载与墓碑上的名字而得。

我一阵不安，没有确凿证据，这个“刘天生”是不是三舅难以确定。这可怎么办呢？

我突然灵机一动，对桂俊姐姐说：能否请他们把“烈士英名录”的封面，以及刘天生这一页的内容，拍照发给我们？

志愿者们真是尽心尽力，很快把照片发过来。这些资料一汇集，我顿时眼前一亮，烈士表格上的家庭地址“鲁章秋光门区塔付村”虽然写错了，但我们一看就明白了。

“鲁”即山东，“章秋”应为章丘，“光门”应为虎门（1949年前我们老家属于虎门区），“塔付”应为塔窝村。

当时都是手写，出现笔误可以理解。就凭章丘虎门有个塔×村，信息就全对上了。

第二天，我去医院看望老妈，对她说：“三舅找到了！”

没等我说完，老妈泪流满面，嘴里不停地说：“我三哥找到了，我三哥找到了！”

“爸爸，我们回家啦”

2023年3月5日，是纪念雷锋同志60周年的日子。我们来到上海嘉定革命烈士陵园，参加为我三舅刘天生烈士举行的祭扫仪式。

陵园苍松翠柏成林，门口一块巨石上镌刻着两个大字：信仰。

三舅的小女儿桂俊姐姐由两个儿子陪同，嘉定革命烈士陵园将他们专程从济南接来。三舅的大女儿桂珍姐姐80多岁了，派儿子作代表从西安赶来。我们兄弟姐妹一行六人代表我妈妈，从杭州前往上海。

嘉定区退役军人事务局和嘉定革命烈士陵园的领导、志愿者代表、当地小学生，和我们家属一起排列整齐，沿着宽阔的步道向陵园深处的烈士纪念碑走去。

白云飘浮在蓝天，微风吹拂过松林，一群象征和平的鸽子在空中飞翔。

陵园内排列着多块造型独特的烈士纪念碑，分别代表在不同时期为革命捐躯的先烈。一个银色金属质地的碑上刻着手握钢枪的战士形象，下方是镶嵌着白色花环的黑色大理石基座，这是解放上海战役中牺牲的244名无名烈士纪念碑。

我们止步于纪念广场中央。此时音乐响起，先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全体人员向烈士纪念碑三鞠躬。接着奏响《国际歌》，两名小学生代表缓步走向正中的纪念碑敬献鲜花。

我们来到左前方那块镶有“八一”军徽的纪念碑前。这是淮海、渡江、解放上海战役中牺牲在嘉定的烈士合葬墓，其中一块石碑上赫然刻着三舅的名字：刘天生。

看到父亲的名字，桂俊姐姐轻声抽泣。献花时，桂俊姐姐再也按捺不住，跪倒在石碑前，手摸着三舅的名字嚎啕大哭。

终于找到了！

这一天终于等来了，这一天等得好辛苦！哭吧，压抑了70多年的思念理应得到释放。

嘉定革命烈士陵园准备了一个用红绸子包裹的瓷坛，里面装着一捧烈士陵园的土，这是融合了三舅鲜血与生命的土。

陵园李主任庄重地把瓷坛交给桂俊姐姐。桂俊姐姐泣不成声，轻声说：谢谢你们！

又对着瓷坛说：爸爸，我们回家啦！听到这一声呼唤，周围的人早已热泪盈眶。

她的父亲，我的三舅，为了大上海的解放，为了新中国的建立，抛家舍业，把满腔热血洒在了江南，把年轻的生命留在了上海。

我想到烈士陵园里刻着的一段话：“人民不会忘记，共和国不会忘记，我们不会忘记，先烈不朽！”

是的，我们不会忘记，三舅，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