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伟今年四十三岁,撇去上岸读书的九年,他已在船上生活了三十四年。但是他的家族与京杭大运河的渊源,远远早得多,要追溯到百年之前。
“他们讲我是大运河的三代船民,其实并不准确。仅我所知,我爷爷的爸爸,就已经在船上讨生活了。”
杨英伟在京杭大运河苏北段(由杨英伟提供)
杨英伟听祖辈说,他的太爷爷,是清朝的漕运帮工,民国年间一边捕鱼一边拉货,和他相似的船民们,一同形成了山东济宁泇运河(即今韩庄运河)和微山湖一带的渔民船帮。
运河浪头平和,手摇不算重体力活,要是长江可就费劲了,从上海到武汉一趟就得个把月。没有货拉就捕鱼,上岸去卖,卖了钱买其他粮食物资,再回船上。
战争年代里,杨英伟的爷爷,和他那条载重足足40吨的大型木船,走南闯北,拉过盐,运过物资,遭过土匪,也沿着大运河一路南下,作为航船技术人员参加过1949年的渡江战役。
“我父亲有七个兄弟姐妹,加上他的父母,都以这条船为家。”一条船,完成了整个家族吃喝拉撒睡的全部生活。甚至连婚丧嫁娶,人生大事,都会在船上完成。多年后,杨英伟的母亲,也是坐着小木船嫁给了他父亲。
运河景色(由杨英伟提供)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渔民上岸,盖房子,建厂子,跑船运货也开始从纯人力慢慢转向机械化。父亲进入微湖公社的船队,“那时候,跑船虽然也要吃苦,但是属于最好的活计,每个月有15个工分。跑一趟船要三个月,回来可以休息一个月。我们叫‘一等在船,二等在岸,三等才逮鱼’。”
改革开放以后,船队由集体改为个人。父亲东拼西凑,花费7000块,打造了自己的第一条水泥船,载重70吨。1980年的7000块钱,属于十里八村都惊讶的巨款了。杨英伟的父亲一直是村里最早吃螃蟹的人之一。十年后,他又率先升级了铁船。“在我们跑船的看来,造房子,不如打船。我们的船,既可以生活,又可以作为生产工具。”
1981年,杨英伟出生。在他懵懂的童年时光里,他一直和父母、两个姐姐一起,生活在船上,直到八岁上岸念书去。那时候的大运河,水很干净。船民的孩子,从小与水亲近。五六岁,他就拴着根绳子,一头系在身上,另一头系在船头,下水游泳。
1998年,杨英伟十七八岁,从中学毕业,正值叛逆的青春期,虽然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做哪一行,但是心里很坚决,堵了口气,绝不做父亲的老本行。为此,他在大街上瞎晃悠,找活儿干,用他自己的话说,当街溜子。就这么晃荡了小半年,晃着晃着,心里总归发毛,不踏实。最后还是上了船。这一上,就再下不来。“有时听听船舱里机器的声音,可能睡得会更香。”
杨英伟会在船舱欣赏发动机(由杨英伟提供)
父亲的船载重400吨,他跟着父亲在船头轮拖,母亲和姐姐在后面的驳船。京杭大运河上,基本跑固定航线,一开始是给热电厂运煤炭,从山东运到扬州、苏州、杭州,到2006年以后房地产发展起来,开始有回头货,从南方运沙石建材到北方。
杨英伟与他的船(由杨英伟提供)
2009年,杨英伟拥有了自己的第一条船,一条载重900吨自带动力的单机船。前几年又贷款换了一条1800吨的双机船,船的载重越大,每吨货品的油耗越低,利润空间也大一些。现在的船里能容下冰箱、空调、洗衣机等家电,生活设施条件甚至好过房车。
大运河的变化,他看在眼里,“从北到南,大运河沿岸能看到明显的城市不同,景色越来越美。尤其到了苏杭这些地方,两岸绿化做得特别好。”他还开通了视频号,时时拍下大运河的风光与他的船长生活。
另一方面的变化来自时间,“90年代是大运河水质较差的时候,那会儿很多工厂都往运河排黑水,大运河是臭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保护环境,大运河又逐渐变得干净起来。”大运河上如今还有专门回收垃圾的装置,和收集油污的船,只要打电话,就可以免费来收生活污水和油污废水。既方便了往来船只,也保护了大运河的水质环境。
运河船只(由杨英伟提供)
最近他在做他舅的活儿,从山东微山县出发,载上货后,经过十二道闸,到安徽池州市。如今,跑船比当年已经轻松了太多,上货卸货除了盖篷布,其他都已机械化、智能化。大多数时候,杨英伟只要等待排队过闸,线上组织联系货品,不跑空,就能有钱挣。
一汪水,一条船,一家人,千年大运河,流淌着世世代代的生计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