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回想一下的话,夏天对我来说并不是好季节。很多不好的事情好像都发生在夏天,而我又不是一个擅长回忆的人,每次只要试图去回忆什么,就像是要把自己亲手摔碎的花盆,再仔细黏贴回去一样。无论手工再怎么出色,也只能抱在自己的怀里默默悼念,在旁人看来,怕是不值一钱的物件。
不过,总算是有一件好事情,是发生在8年前的夏天。那一年我是17岁,正是看什么都朦朦胧胧像在做梦一样的年纪。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一切事物,喜欢会直率地说喜欢,讨厌的东西也直接报以皱眉,惹的麻烦很多,建树全无,就是这样一个年纪。而那一年,像任何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我也无法避免地喜欢上了一个同班女生。
的确是一个让人不得不喜欢的女生:个子高挑,声线甜美,成绩优秀。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又怎么可能懂得怎么去让一个女生真正高兴,并进而喜欢上自己(到现在也并不知道)呢?好像尝试过写一些情书摸样的信件给她过——之所以不敢直接说是情书,一来因为记忆已经模糊,想不起来真正写了些什么;二来也因为自己实在愚钝,估计是扯了一堆无关重点的事情。毕竟自己正是处在轻浮的不得了的时候。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我的印象与其说是不好,不如直接说是相当的糟糕。甚至好像当面和我说过:
“我实在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男生。”
而让8年后的我暗暗佩服的是,如此明白的拒绝,居然没有让我退步。如果是现在,不要说是说出这样的话,一个厌倦的眼神就足以让我打退堂鼓。是不是人都是这样的?年纪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畏首畏尾,怕伤害别人的同时更怕受到伤害,互相都小心翼翼地接触着,越来越礼貌,也越来越难以接近和理解。而那个时候的我,却是蠢而坚持,甚至是近似赌气地在追求她。
一直无果。
当时读的高中,是个伪善的不行的学校,表面上是准军事化管理,私底下也干着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既然伪善,那么“早恋”这样的事情当然是完全禁止。可毕竟是到了这样一个年纪,男生会在寝室里做俯卧撑,在楼顶上练散打和拳击,围在阳台上一起学抽烟喝酒,并且因为迷恋武侠小说而打架;女生也会偷偷化妆,不能明目张胆,那就一点点的唇膏和睫毛膏,或者在小拇指上涂一点淡的不能再淡的指甲油。这样的年纪,怎么会因为惧怕学校而放弃恋爱这样新鲜而美好的事情?于是在BB机都稀罕的年代,纸条、情书、练习本这样的纸制品承担了大部分传情达意的工作,并且常常需要一本辅导书来作为掩护。因为和她是同班,我也常学着写一些字条给她。渐渐地,总算是能像普通朋友一样交谈了。恐怕这不管对于我还是对于她,都算是很大的一步了。能让我们亲近的,现在回想起来,也无非是大家都喜欢看书吧。她是真正喜欢看,并且也喜欢写。而我只不过是想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来填补过分无聊的住校生活。这样想来,似乎对她是有些抱歉了。
一直到了那一年的暑假,我们都从学校回到了杭州。我一直想约她出来,当然是屡屡碰壁,只好困在空调房间里给她打电话。但是这对于我来说,也是无比幸福的事情,因为她的声音相当好听,甚至有一度我曾想,哪怕见不到人,就这么听着她的声音也是恋爱的一种。
这个时候的记忆出现中断了,我已经忘记了那天我们在解放路上的约会,是谁先提出来的。其实我到现在都不太好意思用“约会”这个词,因为当时的情况实在不像是普通情侣进行的那种约会。说不定用“误会”倒更贴切一些。
这里先说一下解放路对我的意义在哪里。
从小到大,我家搬了两次,但是始终是在老浙大横路和大学路附近转悠,所以只要穿出大学路,直接就到解放路。而我一直是一个活动范围很小的人,既然一条解放路能满足我的一切需要,我干嘛还跑到其他地方去啊。我记得小时候的夏天,一般晚上吃晚饭,都是要去散步,先是贴沙河,然后到天工艺苑,吹一下那里的弄堂风(那里的风一年四季都有),然后去供销大厦,如果还有力气的话,就继续走到解百,甚至一路到西湖,然后在六公园坐公交车回家。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有河有湖,有老工艺有新商品,的确是妙不可言的一条路。
那天我们首先是约在少年宫门口。在25路公交车站。她家相对比较远,所以之后我们每次都约在这个公交车站见面。天气的确是热的可以,我到现在还能回想起T恤整个贴在后背上的感觉。本来流的是热汗,从见到她之后开始,就开始流冷汗了。
之所以印象特别深,是因为她那天穿的相当大胆——当然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非常正常了。我记得是带着蕾丝的背心和牛仔热裤的样子,均是蓝色。我拼命镇定自己,心里暗暗赌咒:千万不能被她看出来自己有多惊讶啊!给我酷一点!
毕竟是相当要面子的年纪。头发要用摩丝梳的很整齐,并且无论打不打篮球也要有一双篮球鞋——最好是耐克的。所以当时的我,与其说是和她在散步聊天,更像是为了表现和维持自己的帅劲而拼命在表演着,尚未发觉她看似没什么实质内容的话里,在哪里出现了不协调的感觉。
沿着西湖走了很久,我们来到了解放路上。真是能走啊,现在哪怕有这样的时间也不会花这样多的力气去一起散步了吧。可以开车啊,可以打的啊,这么多交通工具,何必让自己累?
一直走到当时很有名的太平洋电影院。那个时候还没庆春电影大世界什么事,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电影都是在太平洋解决的。更重要的是,电影院里有一家卖山寨西餐(那时很流行)的小店。我为终于吹上空调而高兴,直到整个人都凉下来之后,才突然发现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好像到现在为止,她都不是很高兴?
发现这件事情的我,开始手足无措。这个自己花多少笔墨都没办法写出她的好的女生,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我本应该用尽方法把握这难得的一次机会让她高兴,给她留下自己至少是“不怎么招人讨厌”的印象,但是她现在却眉头紧蹙,对我说出的自以为是的话题也是意兴阑珊,这让我甚至觉得有些惊慌了。
梁文道在《我执》中写道:pathos这个词与其他表述爱欲的希腊文共有一种亲缘关系,那就是无法穷尽、永不满足的缺憾。不知何故,意中人不在眼前,我固然日思夜想;即使他在不远处,我却依然难以抑止对他的渴望。何等怪异,却又何等正常。
那个时候的我怕也是这样:还没得到的,就已经在恐惧着失去。
我细细地追问,她的近况和心情,想慢慢找出她忧愁的源头。她没怎么理我,却兀自点了啤酒。我真正开始喝酒,是大学里的事情(且一发不可收拾),那个时候还抱着“啤酒是大人喝的”这样的想法。但是基于“必须维持形象”的念头,还是硬着头皮和她对饮起来。
应该是酒精的作用吧,她几乎是没什么转折地开始叙说她的悲伤,家人是如何的互相不理解,自己又如何地感觉到无助。在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间,我也感同身受。不过在为她感到忧伤的同时,竟也觉得莫名地开心了起来:原来你也在为这些事情烦恼,原来你也有这些难受的感觉,原来这样的你,也和我有相通的地方。这样的念头时不时地划过脑海,我少有地闭上了呱噪的嘴(也实在无法为她解答这些同样在困惑我的问题),听着她有些凌乱的诉说。
现她喝醉的时候,应该是因为她的哭泣。因为她是一个骄傲的女生,能和我聊起这些让她难受的话,在我想来已经是她的极限,在我的面前哭,只可能是喝多了。我看了一下,我自己一瓶都没有喝完(小瓶),她已经喝下了三瓶(毕竟年少)。我匆匆付了帐,才发现她已经连站也站不稳了。
这下我是真的慌神了,现在怎么说也是大白天,一对一看就是小年轻的男女,喝酒已经是要遭人侧目了,更何况还喝醉了。若我就这么扶着她这样一颠一簸地走到大街上,难免被路人看成不怀好意的坏分子,说不定还要被抓进去盘问(当时是真的有这样的最坏打算)。我觉得现在扶她出去万万是不行了,灵机一动,这不是电影院么?那不如先一起看场电影,反正黑乎乎的,估计没人发现的了。
于是,我去买了票,半抱半拖地把她带到放映厅。于是,当天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诺大的放映厅,居然只有我们两个“观众”。而且从头到尾,那部电影都没有播放!之前之后我都没有再碰到过类似的事情,我是真的买了票的啊!
不过当时实在是顾不了这么多,必须先照顾好她才行。可是喝醉的人哪里是这么好摆平的?哭完又笑,笑完又哭的,把我好一顿折腾。
终于安静下来了。我们就坐在空旷黑暗的电影院里。沉默在我们之间转来转去。哪怕是现在回想,都觉得那个时候的沉默,实在是我经历的种种沉默之中,最为奇妙的一种。在这种气氛的带领下,我壮着胆子,亲吻了她。
就现在的眼光看来,完全是趁虚而入的感觉吧,但是当时确实没想这么多,有一种“恩,是亲吻的时候了”的感觉,出乎意料的自然。
不自然的事情是发生在亲吻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她现在应该是一个完全迷糊的状态。然后我马上摇了摇她,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当时在隔壁班级,有一个非常英俊的男生,甚至可以说是很漂亮的男生,说话的时候相当温柔,也能用这样的温柔去唱张信哲的歌,每次学校有联欢会,他的歌都是保留节目。更难得的是,他从不为自己出众的相貌、歌声、成绩等优点而自傲,异常地好接近。后来也和我成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是当时,我总以为他也正恋着她。因为对方的条件实在过于优秀,让当时自视甚高的我也颇自卑。所以我问她这句话的原因,就是无来由地害怕她将我当成了其他人。我问了她好几遍,她只是醉眼朦胧地看着我,很长时间后,她才笑着说:
我知道你是谁。
那时候,我的心才真正放下,转瞬又被巨大的幸福感填满。她知道的,她知道是谁坐在她的身边,她知道是谁陪她度过了这个不无怪异的下午,她也知道就是这个小子刚才吻了她,而她也接受了这个吻。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也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似乎渐渐睡去了。我的耳朵里似乎什么也听不见,又好像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听的无比清晰,眼前的黑暗中似乎有点点白光,定睛一看又只剩下黑暗。整个脑子像是卡住的录音机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刚才她的那句话:
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是谁……
并且轻轻唤出了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里坐了多久。本义应该是想坐到她酒醒为止的,可是她却一直昏昏欲睡。时间渐渐晚了,眼看着就要到家长们下班的时间了,女孩子不回家吃晚饭,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大事,我不得不搀着她走出电影院。
走到外面,人流和车流的声音非常唐突地扑面而来,相当具有现实意义的人群从我和她的身边走过,而且没有人对我们表示出过多的关心,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也是因为如此,今天的一切都显得有些过于不真实了,好像在人群中就某个观点说了句话,但是无人回应,然后你会开始怀疑自己:
刚才我说了这句话么?刚才我是吻了她么?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我带着这样肯定的心情,坐上了送她回去的出租车。
我们分手后,我有了新的恋情,她也过得很好——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
我们偶尔也会联系。但是我们互相给予彼此的幸福和痛苦,总是时隐时现——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
我曾经不知道将我们之间的书信怎么处置,结果很奇怪地寄放在高中的同桌家里。几年之后,他将这些书信还给了我。我写到这里,又将那个包拿了出来,想了想,终于没再打开看。
白云苍狗,六道轮回。现在的我,就连回忆当年发生在解放路上的那次关于爱情的事件,都已经觉得过于沉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