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西部山区，村民因劳作摔伤、突发疾病的情况时有发生，家属和邻居手忙脚乱，抬着伤者就往县城医院赶。由于缺乏科学的自救和他救，伤者往往被耽误病情、延误救治，甚至危及生命。
基层急救，一直是一道难题，困扰着病人和基层医院。今年9月，省人大常委会通过了《浙江省院前医疗急救条例》（以下简称《条例》），该《条例》于昨日正式实施。
这部备受关注的地方性法规，回应着来自一线的最迫切呼声。至此，急救技术走在全国前列、急救体系建设作为省域范例的浙江，在破解基层急救困局上率先迈出了系统性的一步，这对于有着20余个山区海岛县的省份来说，意义重大。
记者了解到，这背后与浙江省政协委员、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以下简称“浙大二院”）副院长、急诊学科带头人张茂，在2024年浙江省两会上代表省政协医卫界提交的重点提案《院前医疗急救亟待立法保障加快推进》，紧密相关。
没人救，来不及救
增强基层医生力量
松阳县一位七旬老人从屋顶跌落，血流不止，而最近急救站点的救护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至少颠簸一个小时才能到。“这样的情况过去很常见，很多病人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等待。”浙大二院下沉帮扶的急诊与创伤专家、松阳县人民医院挂职院长巴立说。
这份无奈等待的背后，有着许多现实的窘迫。
张茂团队对浙江省乡村与社区医疗机构急救服务状况进行了调查研究，相关数据揭示了严峻的现实：截至2023年5月，全省接受调查的5319家村卫生室和社区卫生服务站中，66.8%的机构只有1名医生独立支撑。
不仅仅是医生少，更突出的是基层人才结构问题。数据显示，全省村卫生室医生群体中60岁以上的占比达41.7%，40岁以下的只占13%，30岁以下的年轻医生仅占5.1%。村医普遍老龄化严重，年龄结构不合理，现代医学急救技术能力不足。
“人才断层问题，比想象中更严重。”张茂表示，“我们在调研中发现，许多老村医已七八十岁，仍坚持在岗，年轻人不愿意来，来了也留不住。这种青黄不接的状况，在全省乃至全国普遍存在，直接影响基层急救服务的质量和可持续性。”
农村地区群众突发疾病，让谁来救？
当下，松阳县救护车到山区急救交通不便的困局，被“打配合”的白色巡回医疗车破解。巡回医疗车常在山间巡逻，接到调度请求后，第一时间赶往现场接上伤者，迅速与救护车“双向奔赴”，接替转运救治患者，缩短了院前急救时间。
记者了解到，两车背后的“指挥棒”，正是浙江省卫生健康主管部门建立健全的全省统一的“浙里急救”院前医疗急救信息系统，也是此次《条例》中具有浙江辨识度的创新规定之一。
此系统的“大脑”，就建在浙江省人民医院的浙江省急救指挥中心内，可实时监测急救车辆、急救中心、AED分布等各种信息，实现省域急救综合指挥调度一张网。浙江省人民医院急诊医学科主任蔡文伟告诉记者，目前浙江的急救任务派车时间、出车时间都远远快于国家2分钟和3分钟的规定，分别为40秒和42秒。
在全省调度系统助力的基础上，近年来，各地都在因地制宜破局。
在松阳县，巡回医疗车不仅能“打配合”，还成了新的培训载体。“车上配备标准急救包、急救设备，我们通过巡回医疗的实践，对村医群体的急救能力进行强化培训和考核。”巴立介绍。
除了提升医生群体的急救能力外，还发动各行各业的普通群众成为急救力量，进一步扩大急救覆盖面。
为了破解山区急救资源薄弱、响应半径大的难题，杭州临安“急救侠”应需而生。在层峦叠嶂的临安山区，一位七旬老人突发心梗。警报响起不到5分钟，村邮递员带着AED设备率先赶到；8分钟后，村医抵达现场；12分钟后，镇救护车鸣笛而至。
这场发生在山坳里的“生命接力”，是临安创新探索“急救侠”体系的缩影。
临安区红十字会相关负责人介绍，临安创新打造了红十字“急救侠”队伍，由1.98万名经过专业培训的志愿者组成，包括快递小哥、教师、医生、交警、网格员等各行各业的普通群众，形成“区—镇—村”三级管理体系。如今，临安全区急救响应时间，已从过去的15分56秒大幅缩短至9分8秒。
不会救，不能救
提升基层急救能力
“以前，不少村民跌落受伤，现场没人会急救，抬着就往县城的医院赶。”在急救一线工作多年，杭州市急救中心急救科科长唐春福见过许多令人惋惜的病例。他感慨，对于颅脑或脊柱受伤患者，不当搬运很可能导致二次伤害，严重的甚至会危及性命。
这样的情况在基层并不少见。
张茂团队的调研数据，再次揭示了严峻的现实：截至2023年4月，村卫生室医生对电除颤“不会”或“部分会”的比例达53.7%，心电图检查不熟练者占55.2%。据2022年基层医疗机构接诊的急救病例调研，相当部分的患者是最需要电除颤、心电图快速有效处置的病种。
“不会救”的背后，是基层急救能力亟待提升的迫切需求。
“培训不足和缺乏实战经验是主要原因。”张茂分析。记者在采访浙江院前急救的“嘉善经验”时，了解到浙大二院有一支教材编写团队，他们携手嘉善有关部门，深入基层，与村医对话，了解实际需求和困难，即将出版全国首套为村医量身定制的培训教材。“很多科室专家写的第一稿，就被我们否定了，因为太专业，不适合基层。我们需要确保乡村医生看完就能用、用了就有效。”浙大二院急诊医学科副主任沈伟锋介绍。
想让这些知识在基层真正落地生根，离不开培训模式的同步创新与全面赋能。
培训模式的创新正稳步推进。浙江省基层急救能力培训（PEAT）项目已覆盖全省11个地市、87个县区。培训重点聚焦心脏骤停、心脑血管急症、外伤中毒、窒息休克四大领域，不再是传统的“讲课+考试”，而是融合了理论授课、技能练习、模拟案例讨论、实战案例教学的全方位赋能。
更值得关注的是培训的持续性。全省各地建立了复训机制，要求学员每两年参加一次复训；同时通过建立微信群等方式，鼓励学员分享病例，进行随访考核。“基层培训不是一劳永逸，需要持续学习和巩固。”张茂强调。
无法救，不敢救
补齐资源完善保障
《普陀山海岛医疗急救服务现状与对策的研究》显示，普陀山海岛2023年院前急救平均反应时间为14分钟，浙江省平均反应时间为10.8分钟。虽然岛上有两辆救护车和20台AED布设于主要景点，但面对每年超1200万人次的游客流量，且季节性人流密集与地理封闭性并存，急救设备仍然捉襟见肘。
“最担心的是旅游旺季，游客多了，急救需求也大幅增加。”普陀山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相关负责人说，“有时候几个点同时呼救，救护车调度就非常紧张。”
“无法救”是城乡急救资源分布不均所带来的现实困境。
张茂团队的调研数据，进一步揭示了设备配置的城乡差距：截至2023年4月，AED配置率在村卫生室仅为4.2%，在社区卫生服务站为24.0%；远程医疗设备配置率在村卫生室仅为2.7%，在社区卫生服务站为13.0%。这种差距在偏远地区尤为明显。
转机正在发生。
杭州市急救中心急救科科长唐春福介绍，当下，杭州已探索出AED“救”在身边、视频指导“面对面”、巡回车机动补位三条特色路径。相关数据显示，杭州心搏骤停的复苏成功率已从十年前的3%提升至目前的8.7%，位居全国前列。
补齐乡村急救网络，乡镇急救站点覆盖率是硬指标。但财政投入、人员配备，是偏远地区急救站点设置的现实制约。怎么办？这两年，杭州有了探索急救员分级制度的创新探索。
“如参考法国、日本、新加坡的做法，培养高中、职校毕业生经过考核成为急救员，分担初级救援任务，严重的再由专业医护人员处理。”唐春福认为，如果这一制度落地落实，将有效缓解偏远地区“养站难”的问题，让有限资源发挥最大效能。
为进一步补充基层急救资源，近年来，浙江省卫生健康委持续推动在基层医疗机构配备AED、“5G+AR”急救系统、心脑疾病急救药品。
此外，数字化持续赋能。通过推广“心电一张网”模式，村卫生室配备的数字心电仪可实时上传数据至县级医院，10分钟内即可获得专家诊断。
当下，“心电一张网”正在临平区铺开。患者进入任何一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心电图数据便能瞬间传输至区级诊断中心。这套以临平区第一人民医院胸痛救治中心为核心，覆盖全区8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胸痛救治单元、75家社区卫生服务站胸痛救治点的智慧网络，真正打通了心梗救治的“第一米”。
然而，补齐设备资源、信息技术等硬件铺设，只是打通救治通道的第一步。要让急救网络真正高效运转，基层执行者的积极性与制度保障不能缺席。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在松阳县“村村救”系统试运行阶段，响应率约20%。“没有交通工具，不方便到现场。”不少村医觉得急救是“额外工作”，缺乏激励与保障。
体系建设正在深入推进。为让百姓会救、愿救、敢救、能救，《条例》落地了一系列对各行各业人员的急救培训和急救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