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孔胜东

2024年8月30日，我像往常一样把着方向盘，行驶在再熟悉不过的道路上。不同的是，这天，我开的28路公交车上坐了很多来采访的记者。他们晓得，这是我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开了27年公交车，直到这一天我才敢说，我完成了第一个人生目标：“开一辈子公交车”，零违章，零事故。也有乘客嘀嘀咕咕，“他的车子没坐头的，开得毛慢嘞。”什么样的话我都听过，但只要我摸上方向盘，一车人的性命就交给我了，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孔胜东，从一个人成为了一种现象，不仅整个城市都在热议，甚至在全国范围都形成了影响力，从1991年开始，长达30多年的媒体报道，放在近代新闻传播的历程中，恐怕都是孤例。这其中有一个最宝贵的逻辑，是这个人物的精神在这漫长的一段历史进程中、在社会经济发展、社会思想演变中，伴随着几代人的成长，他都仍然具有普适性、价值性。这个最为难得的一个内在逻辑。这个现象让我们想到，其实很多东西看起来司空见惯，实则难能可贵；看似平常，实则有着最深沉的力量。大音希声、大巧若拙。孔胜东所反映的就是这样一种时代价值。

时光的班车，往60年前行进，这个过程里，我们能遇见孔胜东的人生起点。

2024年9月1日是我60周岁生日，也是我正式退休的日子。我是杭州人，1964年出生，父母都是工人。我爸爸是厨师，妈妈在纺织厂“三班倒”，她是共产党员、先进工作者。爱劳动，除了父母的言传身教，还因为我从小是听雷锋故事、唱雷锋歌曲、看雷锋电影长大的。那个年代，床单、被套都要手洗，再用板刷儿刷，服务员还要倒痰盂。我去了后，这些脏活累活抢着做，缝被子这种细心活就让给女同志。

1982年11月，我顶父亲的职，进了杭州公交大修厂。进厂前，我做好了准备，什么岗位苦，我就干什么。当时杭州的公交车都是公交大修厂自己造、自己修。我进了机修车间，当了一名钳工。机修车间噪音大、油污重，年轻人要么没干几天就跑掉了，要么“老三老四”，不把老师傅放在眼里。我每天勤勤恳恳，忙完了分内活，看哪个师傅在忙，我就去帮忙。每个老师傅都有自己的绝招，我就跟着学。

很多关键词，可以提炼出一个“全方位、完整”的孔胜东 ——28路公交车，他开了28年，免费修车他修了38年，孔胜东每一天跑4圈100公里，28年一共开了85万多公里，也收到了3000多封乘客感谢信，修车厂钳工、乘务员、驾驶员，这辈子孔胜东干了公交最苦的三个工种……

孔胜东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变幻莫测的这个时代当中，作为一个个体，能够最大程度沉淀下来的社会价值的“最大公约数”。这个公约数，是每个人心里善良的标准、人性的准则、以及社会价值观的基本的、也是核心的考量。

1996年，时代又进步了，杭州公交推行无人售票。乘务员的岗位没了。我不想去坐办公室，主动要求学习驾驶技术，转司机岗。1997年8月，我通过考核，由28路乘务员变为28路驾驶员。每个驾驶员开的公交车是固定的。我的车号是2－6787‌‌，到我退休也没变过。我把这辆车当作自己“家”，把乘客当作我家的客人。几十年下来，我坚持人工报站，就是为了让外地乘客不错站、不漏站，花最少的钱，走最近的路。

每座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城市精神”。城市精神的核心，是一种存在于市民认知中的“最大公约数”，城市精神的语境当中，有非常宏观叙事的大的东西：梦想、创新、和谐等等；同时城市精神也蕴含着厚植于市民性中的美好品格，孔师傅用一生的时间，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一个样本。

从1986年3月5日开始，每星期六晚上7点到10点，在中山北路与屏风街十字路口，我为群众义务修车，不收一分钱，不管刮风下雨，已经持续38年。在人人“向钱看”的年代，我自己贴钱买配件，免费修车。别人在背后说我是“木头”“62”（杭州话，笨蛋）。有邻居向我父母“告状”，“你们儿子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给人修车还不要钱？”我听到，笑笑，也不多作解释。1992年，我结婚的第二个晚上就是星期六。在爱人的支持下，我照样出摊修车了。

孔胜东算不算网红？一定算，但他不同于其他任何的网红，这个网红不是靠刻意的营造获得出圈，或者话题式的营销来“圈粉”，他恰恰是用的最漫长的时间来出圈，所以他的“圈”也是最有影响力、最有最大受众基础的一种圈。

2000年，我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2005年，我被评为首届杭州市“道德模范”。2007年，我当选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这些荣誉都是国家和人民对我的肯定。领导之前好几次找我谈话，“孔师傅，你这个年纪还在一线司机岗位，太辛苦。”我感谢领导的关心和好意，但不到退休年龄，我不会离开司机岗位的。直到2024年9月1日，60周岁正式退休，我才放下方向盘。我的人生目标“开一辈子公交车、做一辈子志愿者”，第一个已经实现了，第二个我还在努力。

为什么孔胜东这个人物会诞生在杭州？为什么这座城市里，这样的“最美”人物从来不是孤例？这离不开城市文化土壤中对敬业、爱岗、淳朴的深层认同；也离不开市民性中共享的守望相助、不求回报、宽厚待人的价值标准。这些认同和标准，跨越了改革开放绝大多数的时间周期；经历了经济发展对城市面貌翻天覆地的刷新；见证了城市能级跃升的背景下不断扩张的人口数量、不断兴起的传播热潮，大音希声，难能可贵……他像一颗种子，不带功利地扎根，以善意为养料，以时间为土壤，成为众人共同分享的一片绿荫。